报社又来了电话,要他停止采访,立即返回,说是又要听取重要传达。这段时间的所谓重要传达听得多了,越听越没劲儿。他迟迟缓缓地回到延安黑龙沟家里,已经是黑灯瞎火,拉开灯,身子在炕上还没有放平稳,突然,像一阵风突然吹开窑门,进来的竟是路遥和闻频,路遥两臂叉开举过头顶,挥动着,吼叫着:“谷溪,人民胜利了,人民胜利了……”
这简直是贵人天降,路遥怎么会在这里出现?怎么又是这副架势?他平日可从来没有这么张牙舞爪过,今日是怎么了?原来他和闻频一同来延安组稿,现在要向二排18号窑洞的十二同党人首领报告一个特大喜讯:四人帮被逮了!路遥眉飞色舞地报告逮捕的过程,谷溪的萎靡就为之一扫,立刻如杜甫的另一首诗描绘的那样:剑外忽闻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他从壁橱里拿出一瓶白酒,顾不得炒上一盘下酒菜,就与平日不大喝酒的路遥、闻频,你一口我一口地把这瓶劣等酒喝得一滴不剩。即刻,他就写了一首政治抒情长诗,占了《延安日报》的一个整版,嗣后,他的另一首《声浪,在大山间滚动》中的诗句则更为铿锵有力:
冰川时代凝固的
波涛,活了!
苏醒的大山
深深的呼吸……
这边,把山头的黄土
卷下山谷
那边,把峡谷里的枯草
扬上天空……
该死的,就死去!
该生的,就出生!
他已经激情满怀,振奋无比。面对着百废待举而又全面复苏的祖国大地,趁着只有他和路遥两个,禁不住说起了知心话:“人家都已经获奖了,你也给咱获上一个。”
路遥回望了谷溪一眼,一边抽烟一边平静而镇定地说:
“不要紧,慢慢来。”
其实,路遥并没有求慢,他在不断地加快速度,很快,《当代》发表了他的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这是正面讨伐“文化大革命”的长篇檄文,在当时的极左浪潮的思维定势中,振聋发聩。就像谷溪的火山爆发一样,那是在二排18号窑洞长期思想淬火、艺术砥砺的结果,是一次长期集聚火药一日引爆的一个总爆发。
谷溪过不久就从报社调入地区创作研究室,以后又开始编办《延安文学》,开始了他的又一轮的伯乐相马与甘为人梯的营生,而路遥从此脱颖而出,开始走向全国文坛。
山桃花和野丁香盛开的5月,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全省老一辈和小一辈的作家云集圣地。宾馆里不断重复的饭菜让作家吃腻味了,谷溪买回来一只羊,一袋荞面,叫来一帮人手熬肉和面,请省上来的老老少少的作家来到经济拮据的家里坐流水席,吃陕北最特色的手工荞面圪坨。在延安生活过的老一辈们被这一顿饭吃得兴高采烈,仿佛回到了青年时代。他们的谈兴极浓,不苟言笑的王汶石居然背诵胡采当年的枪杆诗:
打老蒋好比下象棋,
先吃卒子后吃车,
满盘人马都吃尽,
看他老将逃哪里?
一向庄严肃穆的胡采也有了开怀大笑,他回敬王汶石的是,背诵王汶石的墙头诗:
挖,挖,挖,
挖开土坑种西瓜,
老蒋来了咱把瓜蔓拉,
地雷炸得他脑袋开了花……
在延川当过小学教师的杜鹏程,陶醉在原始纯朴诗情画意的生活中,一再感叹:“多年都没吃这种让人回味无穷的陕北饭,吃起来特别亲切可口。”他说,“这饭在西安叫麻食,在北京叫猫耳朵,在甘肃叫窝窝面,在陕北叫荞面圪坨,而唯有荞面圪坨让人倍感亲切,荞面圪坨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这饭与这山曲联系起来,就显得很有文化感。”
对陕北饭食有着特殊偏爱且终生赞叹的路遥,没有加入老人们的谈话,他坐在一旁静静地听,静静地思考着什么。谷溪对路遥的沉思似乎也有感应,等老人们走后,就对路遥说:“路遥,人家都吃得兴高采烈,你怎么一言不发,好像对今天的饭食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