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谷溪:关于路遥的谈话(3)

路遥是一位英雄,患病后的路遥仍然是一位英雄!路遥是1992年8月6日,因肝硬化住进延安地区人民医院。其实,他在几年前就患了乙肝。他在病痛中坚持完成了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的创作任务,还完成了他的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肝硬化,那不是一下就硬化了的,他一直顽强地与疾病斗争,并坚持在病痛中创作,在病痛中去完成《路遥文集》的编辑与出版的工作。

当然,患病后的路遥对自己的生命更为珍惜。他曾在柳青墓前有一张留影,他一直担心自己也像柳青一样,长篇没有写完就病逝。长篇写完 ,可是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与陈泽顺商议将《延河》扩版为大型文学期刊;要我在延安为他准备一孔窑洞。七月份,他在那儿住一个月,运筹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实在不愿意去见马克思,他实在不愿意告别属于自己的这一个平凡的世界。

路遥刚住进医院,我就去看他。他又一次当着我的面委屈地哭了。他说:谷溪,我完蛋了。我说,怎么会呢?你的病没有那么严重。路遥原来以为自己患了“肝癌”,通过反复地检查,化验证实是“肝硬化腹水”。住院二十多天了但病况仍不见好转。我对路遥说,延安医疗条件差,要不我们转到北京或者上海去。路遥说:“我对延安的医院作过考察,这里的药物、医术,以及医疗设施,就可以治好我的病。如果延安治不好,别说送到北京、上海,就是送到联合国也治不好!我这是传染病,如果送到西安传染病医院,那里离三兆火葬场最近,我一死,人家就把我拉去火化了……如果死在延安,你和高其国一定会钉一口棺材,把我埋在黄土山上(高其国是路遥在延安大学时的同班同学)。

路遥病逝之后,我为路遥所做的许多事情,应该说与路遥的这一席谈话有很大的关系。

路遥在他生命里程的最后几年里,时不时地把“死亡”这两字挂在嘴上。像一棵大树戛然倒下,或者一个人躲在某一个山圪崂崂里悄悄地死去……其实,他最惧怕的就是死神的来临。

当他真切地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他竟像孩子般地幻想着另一种奇迹的发生,甚至幼稚到一种自我欺骗的地步。就在他病逝之前,远村领我到西京医院去看他。路遥见我来了,非常高兴。他说:“谷溪,我现在能吃饭了,睡眠也好了。”我说:“是的,我看你的气色也确实比以前好多了!”

这是安慰的话,应酬的话,也可以说是相互蒙哄的话。我心中明白,他的病就从来没有好转过:在延安住院时,每天下午还可以到院子里散步,离开延安的时候,不能到院子里散步了,但是还可以自己到卫生间里去,现在,连卫生间也上不了啦,九娃知道,他的病就没见过好转。

每想起这些,就叫人痛心。

您是路遥的老乡、兄长和文友,您能否就您了解的路遥,作进一步的“解剖”和探讨呢?

我在前面说过:路遥是“陕北的光荣,时代的骄傲”。但是,严格地解剖路遥,他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同时,也是一个自卑心极强的人。自尊与自卑在他心灵的深处,同潜共存。在路遥的精神世界,还有一对非常尖锐的矛盾:路遥是一个参与意识极强的人,而自己的文学创作又迫使他别无选择地躲在甘泉县招待所,躲在铜川市王石洼煤矿的一间房子里,与“孙少平”、“田晓霞”们一起生活,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梦幻……

文学创作,是孤独的个人劳动。这种无法改变的孤独与他强烈的参与意识,使他陷身于一种无法解脱的痛苦。

我想,这些问题将会是研究路遥和路遥作品的学者们深入研究的重要问题。

这么强悍的一条陕北汉子,怎么又会自卑呢?我想,这与他的家庭出身,生存环境有很大关系。

由于家庭太穷,他不能像那些干部子弟那样吃喝玩乐。延川中学那时候的学生灶上有甲、乙、丙三种菜,路遥大概是连丙菜也吃不起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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