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和落日,加上沙滩,都成了我的,成了我许诺给彼得的。一刹那间,我忘了灯塔礁餐馆不让白人和华人共坐一个桌,彼得将和我咫尺天涯地坐着,各看各的落日。一直到我回到旧金山,登上那个高高的礁石,才想到我是拿不属于我的东西许诺。而代替彼得陷入这场种族尴尬的是杰克布。
你向我打听杰克布和我的关系由来。好,我们很快会开始的。
去美国前,彼得送给我一件非常特别的礼物。我把它看成一件信物。那是一个床罩。由碎布拼缝而成的单人床罩,是彼得的祖母去世前做的。老太太用了几年的闲暇才把它做成。每一块三角、正方、梯形都来自彼得从小到大的衣物和床品,从他出生到他十八岁,连奶娃时戴的白色蕾丝小帽子,也拼在上面。一个多愁善感的老祖母,对于放逐是那么一切就绪,打算撇下一切带不走的,而能带走的,都缩写着历史。彼得把它作为礼物送给我,你可以想象我有多感动。彼得的成长流年将覆盖我的身体,我掌握和占有着从摇篮到成年最私人化的彼得。并且,它将终究回到彼得身边。那时它已成我们两人的了。我们共有的第一件家当。
我果然把我和彼得共有的第一件家当丝毫未损地从太平洋东岸又带了回来,带回到上海。经过海关检验时,我的箱子被打开,日本人把一件件衣服、一双双鞋子翻出去,箱子底下就是这件珍贵家当。我抢上去一步,抓起它,使劲抖了抖,正面反面地亮给那仁丹胡上面的眼睛:请吧,看吧,劳驾袖起你的手,这是件看得碰不得的神圣物。
我旁边的杰克布笑嘻嘻地看着我。他让这一个月太平无事的航程养得又黑又壮,我如此挑衅的动作对他来说倒蛮好玩。
杰克布说:很漂亮的手工艺品,你母亲做的?
我没说话。那上面的蕾丝一看就很欧式,非常贵气,不是唐人街居民的东西。
你一听就明白,我把自己和彼得的关系瞒着杰克布 艾德勒。中国有句现成的话形容我这种做法,叫做“脚踩两只船”。中国人对脚踩两只船的女子很不客气,认为她们卑鄙下贱。我不在乎。为了彼得我什么也不在乎。
我不驯的样子让日本人窝火,所以想多麻烦麻烦我。他叫来狼狗,把我皮箱里外嗅了个透,另一只皮箱里装了几件男式服装,一套西装和一件羊皮夹克,统统交给狗去审核。彼得曾经说,他母亲在他们的内衣橱柜里放着干薰衣草,我便为他买了一大袋干薰衣草来。狗把那袋干花叨出来,到主子面前请功。
杰克布看我又要有冒犯的动作出来,马上在口袋里摸一摸,摸出几张美元,用一个几乎是暧昧狎昵的动作,往日本人手里一塞。
日本人一扬巴掌,掴在杰克布脸上。还没等杰克布反应过来,他又是一掴。他嘴里不再是那种没有“F”音的英文了,全改成日文。一用语言暴行,大家都回归母语。
杰克布怒火中烧,两眼把对面的仁丹胡子能瞪出洞来,但他嘴角已经上翘,大致可以算作笑容可掬。
日本人说他竟敢贿赂官员。他说误会误会,那是他为禁带之物付的罚款。怎么能用贿赂这种下作词汇呢?主动付罚款是最诚意的道歉。虽然杰克布英文带德国口音,但他说得流畅自如,油嘴滑舌。这一刻他整个人看上去圆滑谦恭,一枪打上去,子弹都会在他这块橡皮上弹跳,再溅回来。
每当这种时候,就不由得我不去怀念彼得。我那小彼得多么单纯羞怯。其实杰克布比彼得小两岁,在1941年夏天我们登上上海岸时,只有二十四岁。
箱子大开膛,我的衣服装不下,一部分装在杰克布的箱子里,而我自己的两只皮箱腾出一只装我为彼得买的东西。这对杰克布是个秘密。我向杰克布撒谎,说那些男人衣物是为我父亲采购的。反正我又不打算让杰克布和我父亲认亲。
杰克布的箱子里有一半是我的裙子、丝袜、高跟鞋、晚礼服,虽然都是来自旧货店,但也是旧货中的精品,一看就是个交际花的行李。我那一段时间在我伯伯、伯母眼里是个妖精,特别爱打扮,在他们面前走过去走过来,他们心里都在说:哼,干不出什么好事的!
确实是在干一件很不好的事。我指的是跟杰克布――我简直在造孽。有时,为实施一件善举,必须要造一回孽,我就是那样在心里为自己开脱的。再说爱昏了头的女孩子有什么善和恶?她可以把黑的看成白的,把死亡当成盛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