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坚持要送我回家。刚才那一幕让他恨不能立刻扭送我去美国。他叫了两辆黄包车,我的车走在前,他紧跟在后,突然想到有什么要跟我说,就催他的车夫猛跑两步,说完他的车又落到后面。有时候赶上来,清了清喉咙,又不说了。在我的住处门口,我跳下车。他也从车上下来,站在车旁边说:好好用你的两个星期,收拾行李也包括在内。
然后他坐回车座上,向车夫一抬下巴。车子掉转头。
我站在原地,看见他的头颈缩在大衣领子里,人给车子颠得一上一下,忽左忽右,浑身有点散架似的。大概他在为刚才险些冲上去劝阻日本兵而后怕。黄包车走远了,他毫无察觉我一直在目送他。也许他越想越后怕。真正懂得怕,是成熟。这就是父亲一直到故去都说我不成熟的原因:妹妹,年轻人总以为他们的命结实得很,有的活呢,所以动不动就拿命去挑衅,正因为他们不成熟。
我的住处暴露了。必要的时候父亲可以亲自来捉拿我上船。
第二天我去唐纳德的诊所找彼得。又是一次突然出现。值班的是另一个医生,一个上海人。他自我介绍姓文,文天祥的文。文医生告诉我彼得家有急事,这个周末改成他值班。他问我他可以帮我什么忙,我说谢谢了,他已经帮了我忙。这种对话很奇怪,无论我怎样用上海话答对,文医生就是不屈不挠地讲他的上海英文。下面就是我脑子里记录下的对话――
侬晓得彼得屋里出了啥个事体?
I think they are moving.(我想他们在搬家。)
搬到啥个地方?
I don’t know. He bought some old furniture from Dr. Donald.(我不知道,他从唐纳德医生那儿买了些旧家具。)
彼得终于如愿以偿,攒出了那个颇可观的数目,把全家从大宿舍里搬出来了。
我一秒钟也不想等待,想马上见到彼得。能找到他的地方只有虹口那几条街。
这时一个中国男人扶着一个中国女人走进诊所,东张西望,就是没把我和文医生望到眼里。女人嘴里喃喃地说,一定走错门了,怎么没见那个洋医生?
文医生迎上去:May I help you?
男人马上说:噢,没走错门。
文医生不屈不挠的英文原来很有用。我想给彼得写一张字条,但怕它先落到唐纳德的粉红的手里,让我的字迹和心迹失去贞操,也怕唐纳德给彼得一番大叔式的忠告。
我出了诊所就往外白渡桥方向走。冬天偶尔有这么几个好天,可以称它阳光明媚。远处的船鸣呜咽一般。
穿过外白渡桥,汇山路上停泊了几辆旧汽车。看见衣着登样的人,车主就上来拉生意。这种短途出租车的车主都是犹太难民,几人合伙买下一辆破车,再偷梁换柱把它修理得返老还童,然后便和黄包车抢起生意来。他们对虹口每一家餐馆、酒吧、咖啡馆、小客栈――所有犹太难民经营的生意都了如指掌,他们介绍每个客人给餐馆或客栈,都能从店主那里得一份微小的抽头,同时再从乘客手里赚一笔车费。犹太人和中国人一样,你把他们种在钢筋水泥里,他们都会生根发芽。
那个叫“莱茵河咖啡馆”的店面漆了个新门面,做成了假欧式门面。里面的顾客一看就是那种一杯咖啡坐一上午的人。他们跟老板聊粮价,聊正在演出的业余剧社。当然,聊得最多的,还是留在欧洲的亲属。每个人都留了一些亲属在身后,不知亲属们是否收到上海发去的收入证明了。笑话!不是吗?纳粹要看到他们在上海的收入才肯发护照,才肯给他们出境许可!好像不大放心他们,怕他们到上海温饱无着落!好像他们到了上海流离失所会让他们于心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