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 4(5)

他说:他肯定会给我这素昧平生的人办这么重大的担保吗?

接下去我告诉了他一件好玩的事。旧金山移民局把1910年到1920年入境美国的中国男孩叫做“纸儿子”。因为1907年旧金山来了一场大地震,接着又来了一场大火,烧了许多房子,包括移民局大楼里所有的档案,所有中国人是否入籍的记录全给抹了。当然,他们入境出境的记录也都没了。谁想有多少个儿子就有多少个儿子。他们跑到移民局填写自己留在大陆有多少多少个儿子,然后用这些个胡乱填写的“儿子”名额把中国远亲近邻的孩子们接到美国。我爷爷自己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还不够,又把他兄弟姐妹的儿子都变成了他的“纸儿子”。

我说:我们在移民局官员眼里早就是反派。

彼得的脸好看了,笑起来,我的故事娱乐了他。

他说:妹妹,你知道吗?我常常庆幸那天去莫利埃餐馆考试。

我说:我想说的是我伯伯他们不在乎多做一次移民官眼里的反派。不就是一份经济担保吗?他们有的是办法。华人在美国的公民权缺项很多,不能上法庭作证之类。不过办一张纸的担保,是太小的一桩事。

这天分手的时候,彼得问我下回在哪里约会,什么时间。

我们约定三天后在唐纳德的诊所见。那天晚上彼得值夜班,他一个人既做医生又做看护,还兼清洁工。老爱尔兰人发现难民非常好用,给彼得的每一分薪水都赚回本钱。在他的诊所约会还有一个原因,他将为我拆下石膏。他把工具都借来了,灯泡换成最大的。等我脱了衣服,他一身白地走进来,白制服加上口罩帽子,两个眼更大更黑。

你一定明白,那时男女恋爱不像现在。现在的男女可以在一小时内完成恋爱所有进程。我们脑筋似乎不往性事上想,欲望很容易满足,拉拉手,拥抱一下,就甜美得无以复加。当然,还有接吻。一个吻能够点燃多少啊!让点燃的部分只向心灵方向燃烧,正是我那个年纪的女孩所要的。因此,让彼得给我拆下石膏是一件天大的大事。

我们假装若无其事地进行这件大事,彼此不看对方的脸,我用种种玩笑来消除尴尬和持续上涨的压力。现在人们看开这种事了,管它叫性压力。

我的皮肤有一片溃烂,是一个热疖子化脓引起的。彼得轻轻地为我消毒,手指尖像蘸了碘酒的棉球一样冰凉柔软,让我放心。我把我的身体给他了,他却把热恋者的角色和医生的角色以白大褂严实地隔开。

你真棒。他轻轻地说。

指什么?我问,感觉脸红了。

他说:有这么强的耐痛能力。

我不吭气了。

这时他已经注射了麻药,用手术刀在疖子上划了一下。然后他的手指狠起来,排出了脓血。然后他给切口缝针。

我突然说:彼得,问你一个问题。

他把一块纱布贴在缝合的伤口上。

他替我问了:我是不是和其他女人……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

他说:女人都要问的。

他故作老练的样子更加傻乎乎的。

我说:那就是说,你有过?

他说:嗯。

我脑子里轰响一声。太意外了。

我说:爱她吗?

他说:爱。他的语法时态是过去式。

他毫不犹豫。毫不支支吾吾。毫不注意我由红转白的脸色。他宁可伤害我也不愿麻烦他自己,把这样的底细交代得婉转些。反正他诚实坦荡,我要觉得受伤是我的事,我找上门让他伤的呀。

我问他那为什么又不爱了。他还是客观冷静地说不怪他俩,是因为犹太人和非犹太人通婚犯法。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他那个姑娘是不是奥地利人?

德国人。我们同校。她比我小一届。

我心里想,在美国,中国人和白人通婚也犯法。但我没有说出这句话。我在全力忍痛。

现在想想,我当时太不近情理,居然要求彼得的感情史和性史都空白一片,只能由我来填写。他怎么可以爱一个德国女郎?我觉得他在认识我之前已经背叛了我。爱一个自认为比你高贵优越的种族的女儿,爱一个盛凌于你、欺辱你的民族的女儿,彼得早早地就背叛了我,并且欺骗了我。我在那个爱起来横蛮无理的岁数就是这样一个思路。

他说:妹妹你还好吗?请别这样拉长脸。

我坚持沉默。

他说:你问我,我说的都是实话。假如你跟我说实话,告诉我你过去的事……

我说:我过去没有事!

他说:你有也没关系,我接受你,就要接受你的过去……

我没有!

他看我霍然站立在他面前,上身除了一块纱布什么也没穿。

你没有也不是我的错啊,他耸耸肩。

我低沉地说:你记着,你现在看见的身体,从来没让任何异性的眼光弄脏过!

他说:怎么能说这是脏呢?

我已经转过身,快步走到衣架边取下我的衣服,背朝着彼得穿上了。

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对你说他从来没碰过女人,你信吗?彼得用一种清醒的局外人的声调,在我身后说道。他似乎在为我和那个蒙冤的彼得拉架,判公道。

我拿了小包就往门口走,目光划过他伤心委屈的脸,心软了。

然后他又说:你假如告诉我,你过去杀过人,我都不会因为你说实话而这样惩罚你。

我火又上来了。他居然热恋过蔑视他的人。真是贼。他和我这出罗曼史的开场只因为那一出不得不闭幕。假如他追求上了那个德国女人呢?假如没有那道法令,他不就犯贱成功了?我心里想着,一面从包里取出口红来涂。

彼得说:这公平吗?我从来没有问过你过去如何。

我朝他扬扬手:再见了,明天一早还要挣口粮钱。我心里说的是另一句话:我的小彼得,我没有过去,我的过去空下来在等你,原来白等了一场,你的过去那么无情地背叛了我的过去。

他说:我说什么你才不走呢?他看着我的样子怪苦的。

我说:真得走了。太晚不安全。我住的地方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说:你的口红全到牙齿上了,亲爱的。

那我的样子一定可恶而狰狞。他可真局外,真冷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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