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也往我身后看看,低声问是否有人跟踪我。我说这会儿没有,不过我从医院出逃,不按鬼子的意图滚出上海,一定彻底惹恼了他们。他说,那么我的意思就是刚才有人跟着我。我说谁知道。他看着我的脸。
现在想一想,当时的我可能感觉自己非凡,做了占领军的敌人。
我们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夕阳下去之后到路灯上来之前,这之间有一道暖色的昏暗,不知你注意过没有。我们又走回舟山路,水浅了一些,但还没有恢复成陆地。我脱下鞋,彼得看看我,皱起眉头。一堆泡糟的菜皮被一个消防栓挡住,纸片泡成了纸浆,树干上蚂蚁走成两指宽的棕黑长带,从树下直插树梢,乍一看,像是慌乱浮动的咖啡渣。彼得见我已?进了这样的画面,只得跟进来,但他是穿着鞋袜走进水里的。他宁可毁了那双皮鞋,也不让他的肌肤跟这什么都可能藏纳的水发生无间接触。
我们在一家咖啡厅坐下来。我点了一份香肠和芥末,他只点了一杯咖啡。他说他母亲一定准备了他那份晚餐,假如他不吃的话她会失望。
他从来没提到过要邀请我见见他的家人。
我此刻的沉默让他慌了一下神,然后说,我在攒钱,想租一个像样点的公寓,让父母和弟弟妹妹能住得好一点。现在住大宿舍的生活,没体统,没体面,我父母决不会接待你这样的客人。
我说:我父亲想请你们全家去做客。其实我父亲说过,别逼他见彼得的父母,不然真成儿女亲家了。他怕我这阵心血来潮一过去,说不定又去找个中国人家的小子。
不知你是否知道,那个年代亚洲人和其他人种生的混血儿是最贱的人,不仅父母两个种族都不认你,外族人更把你看成猫和狗杂交的怪物。
现在上海的房租涨得太高了。老爱尔兰人给你的工资大概只够租个亭子间。我说。
上海什么涨得不高呢?他悲愁地笑笑。他指指周围,这里的点心都涨价了。这个咖啡店的老板是从他亲戚那里贷款开的店。高利贷。
我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没有曾经那样柔顺消极,那种贵族式的不实际,现在他的手主动多了,反过来紧握住我的手,急急忙忙地转动我母亲留给我的老玉手镯。我眼里的笑意不善,他马上捏痛我一下。
你心里在说,高利贷最先是我们犹太人开始的,是不是。他下巴颏支在桌沿上,手改道了,到桌下来摸我不久前从污泥浊水里拔出来的小腿。
我说:还有更可笑的。我照搬他的姿势,手到桌下去找他的手。石膏背心只允许我手指尖触碰到他的指尖。
他问:什么?
我说:据说是犹太人建立了借贷传统,所以把犹太人杀了就不必还贷款了。这才有两千多年来的一场场大迫害。
他说:你还笑!他把手抽回来,坐直了,坐成一个悲愤的对立面。
我说:你知道美国人排华的时候列出什么理由?中国人梳辫子、挑担子、裹小脚,还吃一切乌七八糟的东西,包括海里的虫子――那时他们还不知道它叫虾。还有一条重大的理由,中国人肯多工作少拿钱,变相地复辟了奴隶制。美国废除奴隶制的代价是林肯的生命,迫害华人、驱赶华人是保卫以林肯的生命换来的自由。
他说:今天我不想谈这些。他把两个拳头揉进他的深眼窝。他给唐纳德医生奴役了一个礼拜,实在乏了。我们谈些快乐点的事,好吗?
我说:我父亲已经给我伯父写了信,两个月之内,经济担保书就会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