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一个杂货铺,挑了一件价钱最便宜的白衬衫。铺子是一年前到上海的犹太难民开的,一个角落租给了裁缝,为人改衣服和量身定做。货物要多杂有多杂,吃的穿的用的都卖。彼得的白衬衫闻上去是现烤出来的“贝狗”(犹太面包圈)香味。贝狗或许会吃出樟脑球味。店铺里很暗,店主为了省电钱只开了一盏日光灯,灯光带着微弱脉搏,垂危地起搏。店堂内像中国人的商店那样,在空中拉开一根根铁丝,上面拴了许多铁夹子,每根铁丝从各种货柜、各个角落伸出,往中央一个高高的收钱台集中,因而形成一个放射状的网。你小的时候一定看到过那种收款网。犹太人就这点好,到世界哪个角落都能汲取别人的经验。我为彼得付的衬衫钱就被一个犹太店员夹在铁夹子上,手一划,“刺啦”一声,铁夹子和钞票便乘着高空缆车到了收款台。收款员取下钞票,把收据和找还的零钱夹到铁架子上,又是一划。等彼得从试衣间换上新衬衫出来,交易已经在那根铁丝上成功地完成了。
谢谢。彼得说。
我说等他从阔佬那里挣到钱,买一件朝阳格子纺绸旗袍送我。那件旗袍我想了好久了。我随手一指马路对面,那儿的店铺门口有个木头模特儿,挺着肚子张着两手,身上穿了件乡里乡气的旗袍。
他认真地看我,看不出我是不是胡扯。他这样瞪着眼的时候特别无邪。不用问也知道他成长的环境多么优越。父亲超时工作,为他筑造的那座带大花园的房子就是个巨大的襁褓。在豪华的砖瓦加大理石襁褓中,他没有多大自主权却绝对没有忧虑。他习惯让父母去忧虑,习惯让母亲告诉他:
穿这件大衣吧。
配这条围脖吧。
来,再弹一小时钢琴,然后上床去听半小时“临睡前童话广播”。
彼得转过身,新衬衫塞在他的西装裤里,束出一大堆褶子。他比头一次见面――那时他从集中营到了船的底舱,又从底舱登上上海码头――要瘦得多。西装裤臀部松垮,被坐成两块油光闪亮的椭圆。他正面转向我,两手往裤兜一插。他一定是这样看着他母亲的:只要你说好看就妥了。
我说:很好。我当然是撒谎。
他笑了笑。等着我的下一个指令。
他这种金子堆大的孩子有一种奇特的无能,或者说毫无世故。彼得这时已经把操心的特权给了我――什么求职、衣食住行之类的琐事。不知为什么,他这种无能和不世故让我的心软了又软。二十岁的女郎常常混淆各种内心感受,比如这会儿的心软,在我看来就是爱。也许是爱吧。谁也不能界定真爱是什么。
我把西装外套披在他身上。彼得比我年长五岁,而他那睁大眼睛、倒八字眉的无邪和无能,让我感到自己刹那间老练起来。要为他操的心多着呢。在菲利普面前,就要为他见风使舵。菲利普的儿子弹钢琴弹得不错,为菲利普这样的阔佬装装门面足够,但阔佬不满足门面,他要儿子成个钢琴独奏家。
没等我说话彼得已经开口了。他用缓慢而字正腔圆的伦敦英文说:我以为是教初级或中级钢琴。
我敢说只要菲利普一摊手说“看来误会了”,彼得会立刻放下咖啡杯,从仿路易十六的丝绒沙发上站起来告辞。
我说:彼得连初级学生也没教过,在奥地利他只是每个夏天参加独奏音乐会,要不学费可不止这么一点(一堂课三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