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 年(1)

◎郭佳音

第一次看见阿莱的时候,我刚从舞台后面转出来,脸上的妆还未卸。老实说,当时他很脏,而且正在翻一个丢在座位上的坤包。长长的黄色爆炸头盖着他的脸,纤瘦未长大的身子急切地弓着。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抬头四顾的时候撞到了我的目光,身子突然惊慌地绷直,手上的动作凝固。然后他挺了一下他的小胸膛掩饰地说:“妞儿,喝一杯么?”

我笑了。这个男孩有一双顶明亮的大眼睛,嵌在额前乱蓬蓬的黄头发里带点慌乱地看着我,似乎划破了酒吧里抹不开的黑暗。他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像个男人的样子在五颜六色的灯光里显得那么干净和格格不入。

我冲他走过去的时候他害怕似的往更黑暗处移了一下,却仍被我抓住手腕拖起来。男孩子骨骼分明而细瘦温暖的手腕握于我的掌心,如小兽般挣动。我看着他。他没我高,黑裤白衣,衣服上有土渍,拙劣的刺青在他衣领露出的锁骨处开始蔓延向下,我猜是一朵僵硬的玫瑰花。他恨恨地看着我,说:“你干吗拖我?”少年的声音还未含上胸腔的浑厚共鸣,空洞里有微微的暖意。我笑笑说:“你多大了?”他瞪了我一眼,说:“比你大!”

我呵呵一笑,没待我再开口,背后传来温厚的男声:“阿莱,不要胡闹。”

我回头看去,高高的个子,干干净净的模样,很有棱角的脸,同样的白衣黑裤,却洁净异常。他微俯过来向我静静地看了一眼,没有笑却带出淡淡的温柔表情。之后责怪地望向我面前的少年。他看起来非常年轻,但稳重内敛如成熟的男子,少年带点儿窘迫地看着他,叫:“哥。”

那个时候,我刚满十八岁,在那间酒吧做歌手。阿莱十五岁,那个他唤作哥的人,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做天意。

自那晚起酒吧就又添了这两个常客。熟稔之后阿莱简直是一个甩不掉的小尾巴,他叫我姐,要我唱歌给他听,或者买酒给他喝。这是天意不在的时候;他若在,阿莱马上变得温顺,我甚至也有些缩手缩脚地不自在。天意并不是一个很好看的男子,只是表情淡而又淡,举手投足间虽无意却有些威严,但更多的是温和。这种温和几乎带有某种魔力,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被他感染,不知不觉收敛起来。

我听他说,阿莱并不是他真正的弟弟。天意的父母是很平常的车间手工工人,所以他出生在很破旧的某条小街巷里,周围都是家境相似的孩子,只是大部分要比他小一点,都叫他天意哥哥。这些孩子中间就有阿莱。阿莱的父亲过世早,他就早早变成了一个孤僻的小男孩,总是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瘦小的身子蜷起来,睁着大眼睛看着别的孩子在一起玩,奔跑,扭打。有一次已经读中学的天意放学途中看到阿莱在小卖部门口来回晃荡着,并且很渴望地向里张望,就去问他,他说妈妈没有回家饿了一天了。天意就买了一个面包给他。天意说,虽然是很廉价很普通的面包,但是阿莱当时真的特别开心,很大声地叫了他:“哥,以后你就是我亲哥!”天意微微地笑着,眼睛因为回忆而显得特别明亮,说:“那之后我无论干什么都要带着他,然后,就到了现在。”

我很奇怪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工作,而是出现在这样的地方。有一次他问我:“你不读书吗?”我摇头,他笑笑,用一种父辈一样宽容的眼光看着我。我有点儿难过地低下头,说了一句:“你不也一样。那么好的材料不读书。”天意又笑:“谁说的?我大学毕业了。”我很惊诧地看他一眼:“那你为什么要混?” “呵呵,混?”天意笑眯眯地看着我,“倒是你和阿莱要找些正经事做。”我不说话,看他微微弯起来的眼睛,灯光在我们之间明明暗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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