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童时代》第二十九章(2)

妹妹眼泪汪汪提了条青杠柴进来,爸爸没有接,看了我好久,说:“丽丝,你已经长大了。爸爸从此再也不打你。我相信你今后一定会自尊自爱,自强不息。

要记住:爸爸妈妈都希望你成为正直的、尽量有所作为的人。”

毕业考试一结束,学校就宣布让六年级的孩子放三天假,然后集中住校一月,为的是强化复习,准备参加升入初中的全市统考。

外婆问我知不知道哪儿有大百货公司,又说:“你反正明天不上课,带婆婆出去玩好不好 ” 我说当然好,想了想,就跑出去找我的老同学陈大柱。

外婆自从进了红房子,就没有出过大院。平日如果天气暖和,吃罢晚饭,父亲会抱她下楼,我和弟妹就端椅端茶跟着,把外婆安置在大院乘凉。我们满院子追追逐逐,她就靠在躺椅看着。爸爸总在她椅边坐张小板凳,一边抓把葵扇赶着椅边的草蚊子,一边轻声轻气不知跟她说些什么。周末则由妈妈把外婆背上背下。

妈妈在家唱歌时,外婆会自己点歌听。她点的歌并不多,叫我大吃一惊的是她那两类性质风马牛不相及的歌目――第一类是《黄水谣》,《黄河船夫曲》和《松花江上》;第二类只有一支歌,是支彻头彻尾的洋歌,叫《圣母玛利亚》!外婆告诉我:第一类歌,是母亲学生时代参加抗日救亡演出队时天天回家都唱的,外婆就记熟了;那支《圣母玛利亚》则是母亲抗战前最爱唱的歌。母亲嗓子好,从小就参加教堂的唱诗班,直到抗日战争爆发,她就不再为上帝歌唱,而是跑到街头演《放下你的鞭子》去了。

我的老同学陈大柱他爸是抬滑杆的。好几年来,重庆市已经没人要坐这种交通工具,于是大柱爸那副滑杆就靠在他家山墙成了个纪念品。我要借那副滑杆抬我外婆上街玩。大柱不但一口答应,还拉我去约了另外两个男孩,说好翌日在大院外边会齐。

第二天上午,陈大柱果然跑进红房子。我自小顽皮惯了,根本没想到带个风烛残年而又不能行走的老人上街会是件多么不妥当的事情,只一心巴望让外婆高兴。保姆见我要带外婆出门,慌忙拦阻,又去叫了隔壁黄幼仁他妈来,说怎么也不能由我如此胡闹。黄幼仁他妈急得双手直拍大腿喊道:“哎呀我的祸祖宗?! 老太太如果一跤摔出个三长两短,就连我们都不好向你娘老子交代?! 你就是下得了三楼,二楼、一楼的阿姨们也不会放你走的……”

外婆听了我翻译她们的话,想想,就坐下来磨墨铺纸――她一辈子都只用毛笔――写着:“多谢高邻关注。 我欲出门散心,故携孙女陪同,还望高邻勿加拦阻。”

黄幼仁的妈妈就对保姆说:“我也懂不完老太太写的什么,大概的意思总是她要出去。不行不行,我这就去办公室找钟伯伯!”

我怕一路有人拦阻,就叼了那张纸在嘴里,与陈大柱四手交叉相握搭成方凳状让外婆坐了搬下楼,放她进滑杆的座位。陈大柱行家一般,将条毛毯把外婆又垫又围,看她神态已经很舒服了,就吆喝一声:“起!”于是,四个从未抬过滑杆的小人儿就兴高采烈,轮流抬着个从未见过滑杆的跛脚老太太开步走了。

我俩抬她去了两路口那家大百货公司,放下滑杆,依旧做出手凳,照外婆吩咐,径直搬她到卖袜子的柜台前。售货员见了急急找张椅子安顿好外婆。外婆就叫我那三个伙伴挑选他们喜欢的袜子。三个小男孩各各红了脸嘻嘻哈哈摇头摆手连说:“不要不要!” 外婆指定一种当时质量最好的线袜,说要两打。我见她居然掏出厚厚一迭工业品卷让售货员拿,就大吃一惊问她哪来的。她说:“我昨晚问你爸要的。” 我奇怪极了:“我爸 我爸知道你要自己来买袜子 ” 外婆从容一笑: “想来不知道。我问他要几张工业品卷,他就给了我这一大叠。我不禁笑出声来:爸爸定是以为他老岳母童心未泯,像翻我的集邮册那样要参观家中的票证哩!

回家经过缆车站,外婆就问是不是我遇见吹箫老头的地方。我发现外婆虽不出门,却心中清亮如水,且富于联想。她能将这天在路上见到的情景与我平日随口跟她提及的小事联系起来。走进重庆体育场时,她又问:“囡囡,这里就是从前的乱葬岗么 爸爸要你在六岁时深夜从这里走过练胆么 ” 又叮嘱说,“囡囡,可不要怪爸爸,他那样做是为你好哩!” 外婆要我问问陈大柱,可不可以在体育场内停一下,让她看看我平常是怎么玩的。陈大柱就很老成地指点我们把滑杆停在树荫下,他突然变得像个大人,对我们三个小孩说:“玩去吧! 我陪外婆。”

于是我把架浪桥荡得高高,接着跑去打翻一架秋千,再爬到最高那部滑梯横板上面拿大顶,下来后又一串跟斗翻到滑杆前。陈大柱惊奇得鼻翼都吊起来: “害

群马,你外婆胆子真大! 她笑眯眯看你玩命,好像一点也不怕你摔死!” 外婆安安详详把双手叠在腿上,静静地笑,说:“囡囡啊,你是爸爸亲自教的孩子,哪能那么容易摔死 婆婆一点都不为这种事担心。自从你到了四川,爸爸妈妈的每一封信都谈到你,婆婆一直就知道自己有个心地又好、志气又高的乖孙孙哩!”

回家才知道,那两打袜子是外婆特地为我买的。外婆曾给过我好几次钱叫我自己买袜子,我转身就把钱交到小街傻大姐手上去看她的连环画。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