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算术毕业考,我第一个交了卷冲出校门。到小街之前,见斜坡下围堆小孩,我挤进去,见地下躺了个八九岁的男孩头上破个洞,那血还在往外渗,渗得他面色如纸气息若丝。我一看不好,赶紧扯把青草嚼烂敷在伤口,又撕了自己一只白衫衣的袖子紧紧包扎他的头。他眼仁暗淡,话都不会说了。我怕他死掉,想想,干脆将他背去医院。离得最近的是工人医院,在两路口,待我一步一挨到急诊室,天已擦黑了。
离去时,我经过一条长廊,见迎面远远走来一大一小两个人,不禁高兴得吼了一声“段虫龙!” 就冲过去。
分别快到两年的段志高,依旧补疤衣裤黑布鞋,长得比我高出一个头。和他走在一起的是个医生――白框眼镜听诊器,双手揣在白大褂的衣袋里。段志高朝我点点头,又去苦苦求那医生:“还给我吧! 医生请您还给我吧! 我以后一定等满十八岁才来!” 医生拍拍他的肩膀不作声,和颜悦色朝前走。我想也不想马上伸展双臂拦医生,喝道:“嘿! 你拿了他什么东西赶紧交出来!”
医生说,“咦――小鬼怎么没了一只衣袖 怎么身上有血 ”就弯下腰来摸我,“看看伤了哪里 你家大人呢 ” 我说我背了个破了头的小孩来,沾了他的血,我没伤,袖子撕去裹他的头了,又说段志高是我的同学,是好学生,绝不干坏事的。问医生拿了他什么,赶紧还给他才是。
医生往上推推眼镜笑起来,更加和颜悦色,说我的同学并没干坏事,说他跑来医院要求参加输血团,却根本未到规定的最低年限――十八岁,所以医生收起他的户口簿,要请他家长来取。医生正向我解释,就来了另一个人跟他说话。
段志高告诉我,刚开始闹饥荒,民办幼儿园就解散,他娘一时之间连糊火柴盒的工作也找不到,生活变得很困难。后来她就帮人洗衣服补衣服。随着粮食越来越紧张,她的顾客也越来越稀少。段志高几次想退学专门拉板车养家,但她坚决不允,说眼看高小就快毕业,定要两个儿子都努力准备功课去考六中――那是重庆市出名的好学校。
因为缺吃,段志高他娘的双脚已肿得不见踝;胫骨那面,使拇指一按一个深深的凹,十多分钟复不了原。医生说如果再不设法吃些米面油腥,可就要一直往上肿去,危及生命。有个拉板车的说,拿着户口簿去医院登记参加输血团,就可以每三个月一次,卖给医院三百毫升鲜血。每次,不但可以得到六十元,还可以领到肉票和蛋票。于是段志高瞒着娘和弟弟,取了户口簿来工人医院要求输血;不料医生非但不为他作体格检查,反而将户口簿揣进白大褂,说要教育家长爱惜少年儿童的身体。段志高跟在医生旁边已经两个钟头求他交还户口簿;医生不肯,一味和颜悦色让他请家长来取。
段志高说:“这事无论如何不可以让娘知道。” 我说,那我们把户口簿偷回来便是。他说不行,说到别人衣袋偷东西属于盗窃行为。况且,医生的手总插在袋里和户口簿在一起,万一弄不回来激怒医生,怕会更麻烦。我说当年信陵君窃符救赵却也并未遭到史书谴责,何况这次是为了救母! 他问:“窃符救赵是什么 ”我说:“算了,反正眼下也跟你说不清。一句话,你到底想不想急死你娘羞死段志强嘛 ” 他当然不想,最终只好同意我的办法。
医生跟人谈完话,又将双手揣进白大褂往前继续去。
我看清长廊只走着几个慢吞吞的病人,就突然冲上去使劲胳肢医生两个腰眼。他哈哈笑伸双手捉我,我立即从那白大褂抓出户口簿扔给段志高叫他快跑,然后伸脚绊倒医生,自己也飞逃而去……
回到红房子,全家正吃饭。我向爸爸解释为什么弄得血斑斑满身泥还少了条袖子。爸爸就叫我去洗澡换衣,说要带我返医院看那小男孩,查证我有没有撒谎,起码要亲自了解是否我把别人打伤的。我就高高兴兴去洗澡,边洗边想,想想就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全家人见我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却又把那条已经弄脏的红领巾端端佩好依然穿上缺了一袖的白衬衣进来,就都莫名其妙。我说:“爸爸,我不去医院。”
我看见妹妹和弟弟开始悄悄把自己移向外婆的房间。大概父亲马上觉察到两个孩子想请他岳母出来救我,就冷冷道:“可可,坐好吃你的饭。丽珠,你去厨房拿条柴棍来。” 妹妹马上红了眼圈。我说:“爸爸,我没有撒谎。我今天就算被您打死,也是不去医院的。”
父亲目瞪口呆盯着我,不知这个女儿到底在想什么。我自己也理不清思绪,脑海里浮出些长长短短的画面:我想起小男孩软塌塌偏在我脖子上的脑袋;想起那幕渐垂渐浓的夜色,我在夜色中固执地一路恳求小男孩忍耐一下,恳求他再忍耐一下,不停地告诉他只要到得了医院就不会死的;想起我几乎是聚齐全部生命力才背着他蹬完的工人医院的长长斜坡;想起外科医生一面使镊子剥离小男孩伤处的草浆块一面问我骂我,又说我是见义勇为的优秀少先队员;我想起从医生护士眼中看到的那种赞赏――可是我没法对父亲讲清这些。我只是刹那间开始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是尊严,是我自己的尊严。我无法忍受父亲去向那些赞赏我的人查究是否我对他讲的一切属实。我心中涌起一浪从未体验过的痛楚,竟是自伤自怜之极,心一横,决定要保卫那种赞赏的完美,即使丢命也不让父亲侵犯我的尊严。我又说了一遍:“爸爸,我没有撒谎。我今天就算被您打死,也是不去医院的。” 就再怎么也无法说明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