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童时代》第二十五章(1)

我四哥从广州来时,背上斜挂一盒小提琴,还使根曲木扁担,挑着两个白藤箱闪悠闪悠走进大院…… 开箱后,我见一头装了满满的书,另一头是对铸铁哑铃。他手上背上的肌肉很结实,是一块一块成板状的。我就很兴奋,问他的理想是不是参加运动会举重比赛像陈镜开那样夺块金牌回来。四哥却说“不”,说,“我的理想是当个诗人,行吟诗人。”

从第一天住进红房子,四哥就喜欢给我背诵诗篇,还特别交待在听他读诗的时分,一定要同时想像诗句描述的意境,说只有由诗句带入意境又由意境熏陶心灵,才能真正欣赏到诗人美好的情怀。我就频频点头。但是,由于他的普通话难听得吓人,带着极为原始的广东腔,我要一面听一面在心中随即翻译成普通话,所以,往往顾得上词义就顾不上意境,就不但无法欣赏诗人的情怀,反而把自己的神经弄得紧张兮兮的。广州话,我已经一句都不会说,但听起来还没忘光,有时就可以猜得出四哥念的是什么,有时就让我彻底糊涂。比如有一次,四哥带我去嘉陵江边散步,说:“妹妹,你喜欢汽缸吗 ” 我说我对汽缸一窍不通。他说那是普希金的长诗,诗中渗透一种悲壮而无奈的美丽,就突然把音调压得深沉宽广,那面容慢慢蒙上一层淡淡的忧伤,诵道:“大漏巷,远远地走来一捆汽缸……”

我急急忙忙去想像他描述的意境。大漏巷在哪儿且不管它,但才想到些汽缸,不知被谁用不知使什么做的绳缆扎扎实实捆成庞然一堆,空空哐哐吃吃嚓嚓地远远走来,就觉得这场面十分荒诞不经,简直比什么鬼故事都叫人难以接受! 就连忙止住他问:“哥是谁把这些汽缸捆在一起的 ” “谁 ” 哥说,“当然是汽缸们自己成捆的!” 我就更加糊涂,心想:“自己怎么捆自己 还是些汽缸! 再说捆成一堆了,又怎么走路 还要从远远走来!” 越想就把自己搞得越苦恼。大概我当时的模样已经十分可怜,我那想当行吟诗人的哥哥就叹口气掏出纸笔,把普希金的诗句写给我看。

天哪! 原来是“大路上,远远地走来一群茨岗……” 我一把拍掉他手上那张纸就开始笑,拼命笑,怎幺也止不下来,笑得肠胃肚皮一起痉挛痛苦不堪。待我死死咬住牙关终于忍住笑时,已经觉得自己快要虚脱……

四哥就把我放上他的背,一级一级去登那溜长长的石梯。我半死不活心有余悸,只好在他耳边软软央求,说:“哥,好哥哥,你今天就别再念诗了,行么 ” 一路到家,果真他就不再念。而且从此以后,他就叫我为他念诗。

我四哥的枕边总有几本诗集,全是俄国的。他一生崇拜普希金、莱蒙托夫和叶赛宁,就老要我读他们的诗行,他就在一边听着,常常指点我该如何去领会,指点得很细腻…… 就这样热情洋溢地,就这样南腔北调地,我的小哥哥将我的心挽进一层一层的诗的意境,使我感到生活很美,很美,美得让人有时想叹气。

三个哥哥之中,我跟四哥最要好,无话不谈。有一天我问他,我到底有几个哥哥,有没有姐姐。 “姐姐……哥哥……哎,看怎么算法罗!” 他说,“你还有个大哥哥――不不,得看怎么算。” 见我莫名其妙,哥挠挠头,就干脆痛快地告诉我:“妹妹,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我和哥哥姐姐是一个妈妈生的,你和弟弟妹妹是一个妈妈生的。” 怎么会是这样 怎么没人告诉我 哥说:“可能爸爸妈妈和两个哥哥认为小孩子不必知道太多。其实,知不知道都没关系。” 我想想,觉得也是。“其实我从小就知道。” 哥又说。哥说他对生身母亲没任何印象,生他时,母亲正生病,一口奶没喂上就去世了。父亲和我母亲结婚后,我母亲一次一次回乡下,将我的两个姐姐三个哥哥依序接到广州,托给我的外婆抚养,让外婆守着他们念书。四哥说,他自己的妈妈生了大姐、二姐、二哥、三哥和他。因为父亲和叔叔手足情深,所以俩人的孩子合起来以年龄序长幼,我应该叫大哥、五哥和三姐、四姐的,乃是叔叔所出。

四哥比我大六岁。因为很迟才从乡下去广州,他入学就晚了,到重庆读初三时,已经快满十八岁。

十八岁的小哥哥很快就坠入情网,那女孩子跟他同班,就住我们楼上。那时哥哥正准备考高中。

有天在饭桌上,四哥突然说他对书本最有灵感的时刻正是全家开饭的时刻,说他想做完功课才独自用餐。爸爸就皱皱眉,又点点头。第二天晚上,我睡觉前,就将哥那份夜餐端进他房间。他就从中拿起一个馒头,叫我送去楼上给那女孩。一两面粉蒸一个馒头,他的晚餐是三个馒头一碗稀饭。我有点意外,就问: “整个馒头呀 ”他说:“整个。” 我又问:“一小半也不剩呀 ” 他说:“不剩。” 我就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咕叫,就再问:“一层皮都不剩呀 ” 四哥就轻轻叹口气说:“妹妹,那你就撕一层皮吃吧。” 于是,凡有馒头吃的晚上,我就撕一层皮,再把个光身子馒头送到那女孩的房间。

哥叫我一句话都不要跟她说。我就不说。只把馒头和我哥的一首诗交给她。写着诗的纸,是叠成三角形的。那些诗,哥哥事先都叫我用四川话朗诵一次给他听,他说自己发音不准,很可能用了些广东韵脚却被那女孩将四川话来读,怕有碍她感受诗中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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