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童时代》第十八章(2)

看他飘然而去,邓璧儿就拍起手来,说:“这下好了! 你可以和大家一起玩了,你爸爸回来也不会打你了!” 我爸到成都开会,还要两天才能回重庆。但我已不想玩“官兵捉强盗”,我迷上了这管上好的紫竹,就挺了腰,仍坐在山边陶陶然呜呜地吹。邓璧儿也不去玩,她两手抱了膝,坐在我身边,奶声奶气地跟了箫声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死了娘呀……” 刘婆婆扯衣袖抹抹眼,就回屋去冲碗醪糟蛋,颠着双小脚端给我们……

第二日黄昏,老爷爷果然又来吹箫。他说我大有长进,并且说我人品端正。我告诉他我的操行评定只有一次甲等,其他每次都或丙或丁,还被记了许多大过小过。他问我为什么,我就告诉他我惹的那些大祸小祸。他一面听,一面捋了长须微微笑,末了,还是一口咬定我人品端正。我叹口气,说:“老爷爷啊,如果家父能听见您这番话就好了!” 他就哈哈大笑说:“我自然是要将这番话告诉你父亲的。”想想,他又说:“咦! 你怎么一口一个老爷爷地叫 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呀!” 我就有点发愁,说一个那么老一个那么小,怎么可以朋友相称呢 他就笑我迂腐,说“只要意气相投,自然成得朋友,又跟年龄有什么关系 ” 我点点头。他就说:“既是朋友,你就可以对我直呼其名,叫陈书剑便是。” 于是我就叫他陈书剑。他依然叫我“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那么长的称呼,他叫起来也不嫌麻烦。我就请他上我家小憩。一路上遇见了人,我都介绍说是我的朋友陈书剑,却见人人眼神狐狐疑疑,似乎觉得我马上又要捣些什么鬼出来……

爸爸从成都回来时,我正由邓璧儿陪了坐在一幢山边,一面想着岳飞“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意境,一面将洞箫吹出《满江红》的曲牌。爸爸眉开眼笑大步赶到我跟前,说:“好孩儿,好孩儿! 毕竟是我钟家子孙!”

我将洞箫双手奉还父亲,坦白说我原是得了别人指点的,那人是我新交的朋友陈书剑。

父亲大吃一惊,急急问道:“什么什么 你说哪个陈书剑 !” 我就说了我那个朋友陈书剑的样子。父亲先喜后怒,接着沉了脸呵斥道:“放肆! 还不改口称陈世伯 陈世伯是你爸爸至交好友,那名字是你随便叫得的么!”

我傻了眼。一边的刘婆婆就插嘴说:“钟家伯伯,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老婆子亲耳听得那位吹箫的老哥哥说他是你女儿的朋友,硬让娃娃叫他陈书剑,怎么好端端又变了你的呢 ” 我爸爸显得啼笑皆非,不过终于还是笑出声,他向刘婆婆道了谢,就叫我跟他回家。

不一会儿,陈书剑也到了。原来他真是我爸爸的老朋友。不过从前,总是父亲去看他,所以我从未在红房子见过这位老先生。于是改口称他陈世伯。我这位陈世伯果然对父亲说我品格端正,还说我父母有女若此,当终生无憾。我听了就忍得肚子疼才没笑出声来,心中不由替父亲难堪。可是,我飞快地瞟一眼父亲的脸时,却惊奇地发现他一丝儿惊奇的表情也没有。

陈世伯说他刚一见我就知道我是钟家的小孩,因为我的轮廓像爸爸,而且我手中的那管洞箫,正是他亲手做成送给我爸爸的。

这以后,陈世伯来我家,不见爸爸时,就坐了跟“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谈话,直如平辈论交,一点大人的架子也不摆。我家好像他的一爿天,一棵树,他来如闲云去如野鹤,自在得很。不过我没想到那么巧,半夜三更到学校找我的却是这位陈世伯。见他一路沉思,我就更为政治老师的死活心焦。

快到大院,陈世伯忽然说:“好孩儿,你也无须过虑,我想那个书生是不会去寻短见的。他既然早已属意政坛,必于国计民生抱有己见,值谏党风起,焉有不一吐为快之理 自有史以来,武以兵谏文以死谏久成定律,言未倾尽而祸起萧墙者,古往今来比比皆是,却也顺理成章。他不会不知,更不可不知。若他决心舍命谏党,被发配乡村已属万幸,正好劳其筋骨苦其心智,他岂会自己去死 若他不曾准备谏党舍命,如今更会爱惜性命,也不会寻了短见。”

却原来是这样! 不管你谏的是什么,进谏之前反正应该备好棺木,如此一来,仅仅因为这些右派分子敢于死谏,的确已不失人格,我们如此作践金绍先,倒是显得行为下流了。

进了家,我从墙上取下鸡毛帚,说:“爸爸,我知错了。” 爸爸接了家法,问道:“错在哪里 ” 我说:“第一不该错把下流作高尚,去侮辱金伯伯的人格;第二不该离家不归逃避惩戒。” 说完就去趴在小床咬牙关绷紧肌肉,诚心诚意准备挨打。

爸爸却说:“这两件事在你,都是初犯,且已知错不打也罢。你记住,永远也不可侮辱任何人的尊严,即使在战争中,侮辱俘虏也是缺德的。爸爸给你讲过拿破仑的事,他战败撤退时竟然敢把无法带走的伤兵留给追击他的库图佐夫,就是因为他确信那位品格高尚的俄国将军绝不会侮辱他的法国俘虏。”

就这样免了责罚,是我完全不及料到的。我站起来,想到金绍先和我的老师,心中就更难过,说:“爸爸,我明天一早就找金伯伯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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