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童时代》第十六章(1)

那些年我与亲生父母的关系有点滑稽。我跟母亲之间比较像朋友,谈起话来也不觉有十分的拘谨。有时逢上太作难或是太好笑的事,就会告诉她,一切战争以外的问题,都可以跟她讨论。她总是和颜悦色,娓娓地把例子也举了,道理也说了,总让我口也服心也服。

但跟父亲的关系就不同了。我一辈子都把他当个指挥官,觉得自己是他的兵,从来都是奉令而行,也没得过什么申辩的机会。平均起来总不过十天一星期的,就因这种那种错处挨顿打。平日好好地,就算还来不及惹下什么祸,却只要听他一喝,全身肌肉也条件反射紧紧绷起,准备迎接皮带藤条。不过,虽然常常不是右边就是左边屁股肉腚皮开而致步履蹒跚,甚至要伙伴背了去上学,我却从也不觉委屈。因为爸说“功不赏过不罚则难以修身齐家安邦治国平天下”。我又老是没什么立功机会,老做下些挨罚的过错。那时挨屁股对于孩子们来说是家常便饭。尤其在这些红房子,爹们全是军汉出身,总是背了“爱人”们以藤条皮带教训做错了事的自家儿郎,却从不打头脸,说伤痕外露会损了儿郎自尊,打屁股,就过也罚了自尊也保了,便一律关门教子。

倒是家属们,非但不打亲生骨肉,而且一听闻别家小孩挨打,就当即弃了锅铲鞋底毛钱针搓衣板,风风火火拍门解救。且不论读没读过书,家属们都会很文明地批评道:“?――,某家伯伯,对娃娃要说服教育?,如今新社会,不时兴抄家伙打人了哟!” 于是到实在不堪皮肉之苦时,就有孩子哭叫以招救星。

如今想起忽觉有些奇怪:凡挨打时被救出的,惩罚就算完结,当爹的不会在救星走后重振父威。挨打者是绝不肯轻易求救的,因为获救之后,这种讨饶的懦弱行为,必会被大院孩子们嘲笑好几天,搞得又狼狈又后悔,自己觉得很没面子。我死要面子,从不求救,谁料有一天,我却被父亲当着大院人众责打,令我羞愤交集。那次是为了金绍先的事。

金绍先住在第三幢红房子,是大人,与父亲同辈, 我以前从未注意过他,至今也不知他是干哪一行的。忽然有一天,我吃完饭滑下楼去,一个小朋友都找不见,正自奇怪,住二楼的邓璧儿就飞跑过来,远远朝我吼道:“出大事了! 快快快,我到处找你不着,以为你又 在家挨打哩!” 我们一幢,经常挨打的第一数我,第二数云娃子,接下来就数邓璧儿了。

邓璧儿其实从不惹祸,只是书读得不好,虽然也跟我一样读四年级,但已经留过两次级了。她最怕算术。有次课堂上测验,要用“一……就……”造句,老师点到邓璧儿的名字,她站起来满怀热望地说:“一到共产主义就可以不学算术了!” 也不知是不是邓伯伯望女成龙心切,一见她拿出家庭作业簿,就抓根藤条在旁边眼巴巴地守着。邓璧儿告诉我:“一见藤条,所有的数字就变得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一样,七上八下在我脑里全乱了套。” 答案一错邓伯伯就鞭她一记,一鞭就更做不对,我早就怀疑她是被她爸吓蠢的,但邓伯伯就是不懂这个道理。一些家属救星也只是个劝,劝下邓伯伯手中藤条,就再不去开他的心窍。邓璧儿手巧,常常问我要方手巾,使竹箍里外绷紧,或绣枝腊梅花或绣棵夹竹桃,我总拿了去送给小街上摆书摊的傻大姐,傻大姐就让我免费看十本小人书。邓璧儿很愿意和我一起做家庭作业,但她爸不许,训斥女儿道:“你目下只是成绩不及格,如果伙了那个混世魔王,就连操行也只能评个丁了!” 不过背了当爹的,邓璧儿还是老爱和我玩。她算题不快,但跑步飞快。我无论当官兵抑或当强盗,总要和她在一伙。

那天她冲到我身边,说大事就是院里出了个右派分子,叫金绍先,住三幢。刚来了一堆人将大字报贴在三幢门口,孩子们闻讯全赶去看,她就到处找我。

关于右派分子,我只听老师上政治课提及,还有就是在爸爸的《时事手册》上见过,不过已变成了漫画。 《时事手册》有张右派百丑图,有标名罗隆基有标名章伯钧的,反正都长得很难看。但我从没机会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右派,就赶紧跟了邓璧儿跑。

三幢前门已被密密匝匝高高矮矮的背影圈得牢牢。我和邓璧儿扁了身体将自己一点一点锲入人墙,就发现前面几排,尽是孩子抱膝坐地,像看露天电影那样,仰脸细细看那低着头的金绍先。

我心中暗暗称奇,因为我发现这个活生生的右派分子长得跟漫画上那一百个真有天渊之别:他竟十分堂正。用说书人的话讲就是“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虽不算“丹风眼,卧蚕眉”,却恰恰“国字脸,悬胆鼻”。

悬胆鼻滴着汗。几个人正指点着那鼻数落,时不时又中断数落,向那些既不识字又好问事的家属解读大字报,说是金绍先在大鸣大放时犯下了大错。

关于大鸣大放的事,我们都知道一点,因为那是一九五六年党的八中全会重要内容之一,在每个学生的政治测验试卷上都有过一条长长的填充题――

毛主席的双百方针是____;形式是____;原则是____。

应该填成:毛主席的双百方针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形式是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原则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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