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我该到学校念书了。
那时入学虽然也经考试,但比起现在的孩子来,就容易得多了。
那年头,学校的位子比入学的儿童多得多。学生逐个应考,题目千篇一律,答案大同小异:除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剩下的题目就是:
一、我们的领袖是谁
二、我们的国旗是什么样的
三、中国的朋友是谁
当小朋友答出“是苏联老大哥”,考试便告结束。
我进了李子坝小学。入学的孩子,大小不一。自七岁至十二岁,按年龄排队,编成甲乙丙丁四个班。我还差三个月才够七岁,被分去丁班,坐第一排。
新课本发下来了。一本《算术》,一本《语文》。
我急急忙忙去翻那本《算术》,当堂便觉没意思得很:翻了半本书都在讲加减法。我早就懂了。我妈妈学数理出身,教的又是她的本行。周末闲了,除去念念童话,
妈就随口出些题,好让我安安静静地坐着绞脑汁。至今,我还记得有道题是这样的:
大年廿九,刘大哥提罐去买油,一罐三斤装,一罐七斤装。半路碰到从镇上回来的王小二。小二说:“粮店关门了,你过完年再买吧!”这两人各自在一个饭堂当炊事员。见刘大哥着急,王小二说: “我刚买了满满一罐,十斤油,分给你五斤吧。”于是两人就在路上,用三个罐,将十斤油匀成两份,一人提着五斤,分道回去了。问:“两人最少倒了多少次,才将油分出平均的两份 ”
像这一类的题,可比眼前这本算术书上的难得多,也好玩得多哩!
待翻完语文书,我已是目瞪口呆,苦苦地坐在板凳上犯懵懂:最难的一课书在最后,讲的是谁家种了个大萝卜,大得一个人拔不起来,于是又上一个帮忙的,还是拔不动……课文结束时,是:小花猫拉着小朋友,小朋友拉着老婆婆,老婆婆拉着老公公,老公公拉着大罗卜,拔呀拔,拔呀拔,拔起来了!
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简单的书 更叫我糊涂的是,为什么爸妈要我来读这种书 一年级小学生的头一课,连标题全文如下――
一 开学 开学了
第一节课就教笔划:“点,横,竖,弯,钩……” 老师提了条教鞭,敲一下黑板喊一声令,好认真。学生就更见卖力,人人都握拳伸出右食指,作笔状,悬在空中,照着黑板描,跟着老师吼,齐刷刷一片点横竖弯钩……
我转过身去,开始东张西望,去看同学们的指头同学们的脸。每一张脸,无论胖胖瘦瘦方方圆圆,全都很认真。 ?
最令我感兴趣的,还是我的邻座。论个头,我属全班最矮的,他倒数第二,叫关宝宝。关宝宝脚蹬虎头鞋,套条开裆裤,右手举着,随了老师的教鞭,正一丝不苟地撇捺钩点;左手却捉了个橡皮奶嘴,时不时低下头来,“唧唧啧啧”地吮几下。
我奇怪得要命,忍不住问关宝宝:“你现在还吃奶的吗 ”
他急急忙忙拔出奶嘴,对我说:“吃的。也吃饭,吃莱。”到老师让大家放下手来,关宝宝转过脸,将奶嘴塞给我,说:“你妈妈忘了给你带奶嘴么 我借给你
吸几下吧。” 他的眼睛十分温驯,看着我,很友善。
我很慌张,赶紧推还给他。 他却说:“你不好意思么 没关系的。我娘说了……。” 我还来不及知道她娘说了些什么,老师已经走近我们,并让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责备道:“讲课之前,老师已经交待过,上课讲小话是违反纪律的。关宝宝同学,你为什么要影响别人学习昵 ”
我连忙举手说:“报告老师! 是我影响关宝宝。”
关宝宝不高兴了,说:“她没有影响我,是我自己要把奶嘴借给她的。”
“什么 什么奶嘴 给我看看。” 老师大吃一惊。
我臊得满脸通红,急忙抢过关宝宝手里的奶嘴塞进抽屉。老师从抽屉又拿了出来,将它放到讲台的粉笔盒上,然后转过身来对我们说:“你们两个都是勇于承认错误的孩子,应该表扬,但影响课堂纪律总是不对的。站着听课吧。”
班里开始吱吱喳喳。老师又叫站起一位同学,问他为什么影响课堂纪律,他指指讲台,支支吾吾才说了半句“那奶嘴……”就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老师很年轻,刚从师范毕业,我们是她的第一批学生。大概因为讲台上都是粉笔灰,她才将关宝宝的奶嘴放在粉笔盒上的。虽然奶嘴原非什么稀罕物事,但当它蓦然出现在教室,且又神气又傻气地立在一个粉笔盒上,静静让三十多个学生盯着瞧时,就变得有点儿滑稽了。我看老师的神色,似乎她也觉得有些不妥,赶紧从粉笔盒上将奶嘴捉走。她穿件没有口袋的连衣裙,也不知该将奶嘴藏往何处。老师走近我们,看了看低着头的关宝宝,也许她曾想还给他,后来又觉得这样处理不合适 终于,她又将奶嘴放回粉笔盒上面。这时,全班就开始哈哈大笑起来。老师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了三行“开学了”也没有转回脸来。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笑的呢 总之,剩下的那几分钟的课到底没再讲什么,由大家笑到响下课铃。
一出教室,关宝宝拉着我就跑。原来他娘正等在学校围墙拐角处,手中拎了张小板凳。关宝宝把我推到他娘跟前,急急地说:“娘,你先给她吃吧,她饿了。”原来,关宝宝他娘是等在那儿,准备给儿子吃奶的。有几个跟了来的同学看着我飞逃而去,笑得捂着肚子。关宝宝他娘脸朝墙一坐,撩开一角衣襟开始喂她儿吃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