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街巷(1)

(1)

那个老外瞪圆了眼,好像我的摩洛哥日程是缺心眼儿和变态。“你不去菲斯?你没听说过菲斯?那么你为什么要去摩洛哥?”但不管她怎么瞪眼,我虽惭愧也只能坦白地再说一遍:“哪里是菲斯?我真的不知道。”

如今回想着,自己在哑笑摇头之外,依然琢磨不出怎样解决这个问题。

实在不容易。菲斯?中国人谁都知道,既便是摩洛哥,大概我们也顶多在中学的世界地理课上听老师念到过一次。或者听相声演员的顺口溜里念叨过。它是不毛之地还是富比英美,它是白人还是黑兄弟――我们中国人一概不知。仗着一部美国电影,不少人耳际有了一个“卡萨布兰卡”的曲子在缭绕;但情迷卡萨布兰卡并不意味着知道摩洛哥在哪儿,更何况莫名其妙的菲斯。

我没有这个雄心。除非改造中国病入膏肓的教育制度,否则没办法讲清楚菲斯。谁能在一篇小文里,既有大西洋地中海的形势,又有罗马帝国和阿拉伯的历史;既有情调浓烈的生活,又有它在民族之林中的位置?

这事还是留待未来。

有趣的是,当我将信将疑地,把路线改向菲斯,并且真地去那儿转了一圈儿回来以后――我几乎马上就盼着再去一趟。虽然面纱仍然对我遮着,我对它的了解和老外朋友瞪眼时差太多――但我已经被它迷往。它如一块有魔法的磁石,吸引着人心想念它。身体没有向它靠近是由于国界的障碍;灵魂因为响往神秘和美,所以控制不住地倾倒于它。

(2)

顶多说说这城市给人的感觉。不,也许我的意思是说说建筑。也不,我是想说说那些魔法建筑组合以后的外观,它们的平面布局。还不,我像一切浅薄的游客一样,只是被它那错综无限、百徊千转的天方小巷弄得迷迷糊糊,像吃了蒙幻药,像醉在那摄人的阿拉伯情调里。

我被凭空扔进了深渊。阿拉伯的平顶屋彼此拼砌嵌挤,那真是“栉次鳞比”,夹缝处自然出现了一条小巷,又一条小巷。

我的眼睛因为目不遐接疼痛了;蜿蜒变幻的小巷两侧,每一个洞开着望着我的都是铺子。每一栋小屋小楼,每一个门面窗口,都是铺子,铺子,铺子。

夺人眼目般闪烁的是金碧辉煌的镶嵌细工。紧排其次的是挂满四壁的彩画陶盘。炉火旺处香气四溢的不知是什么佳肴小吃,还有香料、毛皮、绸缎、富士胶卷、经书、木器、摩洛哥袍子、麦当劳、铁器、染坊、银行支店、小学校、经学院、清真寺、美丽的双眼皮大眼睛、沿单行线踱步的毛驴、瞟着你的银髯老匠人、三两交谈的阿拉伯姑娘、不可思议地在小巷里飞奔穿梭的下了课的儿童――唉,世间的众生万物,都在这无法辩认更何从记住的、纠缠叠加恰好如文字所谓 “一团乱麻”的密巷小街之中,像河水分流注进了无数的沟渠,喧嚣着,流动着,生机蓬勃地活着……

我被这流水般的巷子冲涮裹胁,顺流而下,仅一会儿功夫便完全迷失了方向。我的脑海是白茫茫的,不会思想,只会兴奋。这么奇妙,这么不可理喻!要知道这不是一小块残留的老城区,整个菲斯古都原色原形式地维持着这种中世纪风貌。来前知道了它是世界文明遗产之一;但我没有想到,这处文明遗产不像中国那些已经彻底变成“遗产”的名胜古迹――菲斯旧城包括人们今天熙熙攘攘的生活本身,都一同被列入人类文明的奇观,被列入保护的名单之内。领路的摩洛哥青年(幸亏有这么一个朋友!他是木匠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对我的兴奋表示满意,但他强调说:“要知道最不可思议的是:旧城在今天仍然是商业中心。”

我跟着他一拐弯,又进入一个七八条小巷汇聚的芝麻大小的广场。眩目的铜器在灯光下晃闪着,飞窜的小孩背上的书包在一掀一掀。铺子,铺子,铺子,只有你的筋疲力尽两腿酸麻,没有巷子的尽头和店铺的结束。

我累坏了,一屁股坐在一个蜜饯甜食店的门口,勾勾地盯着玻璃柜里那些让人馋涎欲滴的东西。

“这是五百个喀什噶尔的总和,”我对木匠博物馆的朋友说,“休息,休息一会儿。”

他关心地问我:“或者就不再多走了,我们只去稍微看看古代染坊?”

(3)

我在极度的亢奋和感叹中,竭力挣扎着恢复思索。不,这不是那种“景点”看罢就可以离开的城市。菲斯用它腹中秘藏的全幅天方夜谭,给来客施魔法,使人在享受和满意中昏昏欲睡。只想住下不走。这是一座使人喜欢得盼想在此安家的城市。

为什么呢?

东京那么繁华如花,我在滞留中却心无宁日。哪怕我那么欣赏它似文化似宗教的美,哪怕我行走人群如鱼在水没有语言障碍和不便,我依然心不能安。欣赏敬远之后,终于作别了它。

而菲斯这样的小城却朝我响着一个讯号,像一个撩拨的乐句。我的心动了;我压抑着自己渴望投入音乐的欲望,我竭力不去想若是自己采纳了如此生活方式会怎么样。

瞧,又来到一所麦德莱斯――经学院。标志牌上写着它建于伊历245年,那时中国正在盛唐。建筑已是珍品,而珍品又这样密集――我还是无法驱走心中惊异的感觉;怎么可能呢?这样的生活方式!人同时置身于历史和现代,同时居住在文物古建和陋室泥屋,同时体验着梦境和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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