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父亲果然跑到厨房里来追问我。我没能忍住,便说了一句气话:“我把它扔了(实际上并没有扔)。”他勃然大怒,说:“谁给你的权力扔我心爱的东西?!”我见来者不善,便说:“是老天爷。” 我当时想,老天爷总比父亲老子的权力大吧。父亲顿时语塞,脸胀得通红,激动地吼道:“这是我的家!我不指望你养老。”我当时一愣,心想怎么扯到这上面来了。我说:“我有心养你的老,也一直是这么干的,累死累活地干了几十年了。”父亲说:“那是你自己愿意!我早就看透了你。你干的都是为了你妈!咱俩的关系就到此为止。”我反问他:“我妈是谁?她是你的夫人。我们从来没有把我妈和你分开。”正争吵间,李铮来了,他不知事情的原委,见状十分吃惊,就劝解一番。这时,父亲的怒火略有遏制,说:“我人老了,难免说错话。”我说:“说错了,我并不在乎。”这时阿姨已经把花搬过来给他过目,但争吵已经发生,于事无补了。
第二天是除夕,晚上我包好了水饺,准备好了菜肴,但父亲余怒未消,拒绝用餐,躲到邻居家去了。每年初二例行的亲友聚会也无法举行,几十年的惯例就此终止了。年初三,在李铮的撮合和参与下,我与父亲交换了意见。我检讨了我的态度,并把老祖、母亲、姐姐和我对他的一些意见告诉他。我说,他说的那些话,犹如在我的心上插了几把刀,我感到万分痛苦和伤心。父亲又重复说,人老了,说些气话、过头话,不要当真。他承认在许多事情上有对不住老祖和母亲她们的地方。
事情到此告一段落。但是,当时我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对我兴师讨伐,不明白那时父亲对我究竟有了什么意见。不过后来事情的发展说明,这件事的发生的确不是偶然的,那时父亲一定是对我有了很大的意见。可是,究竟是什么意见呢?是什么意见能在他心里铸成我们父子之间的所谓大恩大怨、大仇大恨,而竟至不能克制终于发作呢?
后来我逐渐明白了,父亲对我有意见,并不是为了别的事情,更不是有些人分析的因为我和家里的小保姆相好,而是不满于我对母亲的厚爱和孝敬。
多少年来,父亲在家里总是鹤立鸡群一般,显得有点孤高和寡。他总是沉迷于自己的治学和研究,在感情和亲情上与家人之间实际上存在着一层隔膜。就是这层隔膜,使父亲内心里总是存在着“孤立”的感觉。
父亲是一个情感细致、敏感而且内向的人,哪怕一件细微的事情,都会触动他的这根神经。譬如,一次他自己更换床单,之后颇觉伤感,竟至暗暗流泪,感叹无人关照。实际上,我姐姐经常替他更换床单,换洗衣服。有时父亲不让姐姐换,理由是嫌换得过勤会把衣物洗坏了。他常对阿姨说,衣服穿不坏都洗坏了。姐姐自然也常常替叔祖母和母亲更换衣物,父亲就会感到冷淡了自己,心里就不愉快起来。父亲有这种自外于家庭的内心情结,就使他在感情、亲情上很难完全融入家人之中。日久天长,日积月累,父亲内心里积攒了不少姑且称之为感情“创伤”和扭曲了的心理。
我和姐姐越努力孝敬叔祖母、母亲,当然也包括父亲在内,父亲的心里就越觉得不是滋味,“醋”味也就越浓。母亲重病住院期间,我不遗余力地加以照顾,似乎使父亲觉得我冷淡了他,他拿不准母亲去世后,我是否能够如同对待母亲那样对待他直到最后。父亲脱口而出的那两句话“我不指望你养老”,“你干的都是为了你妈”, 就说明了他当时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