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拍卖会,陆清却不是,所以她似乎什么都知道,而我能做的则是什么都假装知道。这次集中拍卖的是1929到1933年间开明书店出的几本初版书,像郑振铎的《家庭的故事》,像叶圣陶的《倪焕之》和茅盾的《子夜》,品相都不错。到场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但是气氛很热烈,你能感觉得到,好戏就要开场了。拍卖师老得不能再老了,必须要两个小伙子搀扶着才能上得了台,颤颤巍巍地举起那个象牙槌子――据说拍卖市中心的那座百货大楼也用的是这把槌子。
叫拍的前三轮下来,我和陆清都没有举牌子,只在看热闹,因为那些书不是我们最想要的。当叫到王统照的一本小说《山雨》时,陆清耐不住性子了,有点迫不及待,我赶紧劝她道,“你何必那么急呢,好像上午才下的蛋,下午就想拿来做鸡肉沙拉似的。”其实,我也不太懂,不过,知道后发制人的原理。最后,我和陆清都有斩获,她得到了那本《山雨》,我得到的是刘大白的诗集《卖布谣》,总算没白来。我们相互做了一个拇指向上的手势。
“庆祝一下吗?”陆清征求我的意见。
“该庆祝一下。”
“那么,喝一杯?”
“喝一杯可以,不过不是酒。”我说。我就是从那时侯开始戒酒的,而且戒得很成功。以至于到现在,我一闻见酒味,就犯晕。
“咖啡也是不错的选择。”她随和地说。
我们找了一家名叫“丝绒手枪”的咖啡馆,服务员都是穿皮甲克、戴墨眼镜的大学生,喝咖啡的客人也都是穿皮甲克、戴墨眼镜的大学生,显然这是一批硬摇滚乐的发烧友,音箱里放着一首叫《肮脏的小事物》的歌就证明了这一点,而且放的很大声。陆清嫌吵,想走,我给它解释说,“丝绒手枪”是一支获得过格莱美大奖的乐队,是许多年轻人的最爱,我们不妨也在这里凑凑热闹,装装嫩。我们在一个角落坐了下来,打量着这间布置得跟教室一样的咖啡馆,很凹的地板,很脏的墙壁,很旧的黑板,到处都用油漆喷着“丝绒手枪”歌子里的歌词。“在这里,你是不是会回想起你的学生时代。”我问陆清。
陆清讲,上学的时候,她们班的一个女生给小虎队写信,意外地得到了回信和签名照片,一群嫉妒坏了的小姐妹把她推倒在地,用唇膏在她的身上乱画,直到那个将那个女生折磨哭了才助手,内向的她,虽然只是个旁观者,却也禁不住陪着那个女生哭了半天。她讲的时候,一定要很大声,我才听得见。我要讲话也一样得声嘶力竭。我对她说,那时侯的她,是年轻的、漂亮的、聪明的、有天赋的,惟一的不足,就是神经太脆弱。她说,“你错了,我的神经未必像你想象的那样脆弱,有什么会刺激我神经的话,你尽管说好了。”于是,我就把我和铁木儿的故事告诉了她,我原本可以不说的,可是,不说出来心里就不踏实,心里不踏实的感觉一直是我所痛恨的东西之一,就像痛恨马戏团的小丑演出和遗精一样。我几乎对她没有任何隐瞒,我想,也许她会因此而跟我一刀两断。不过,还好,她倾听的时候,表现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一眼古井里的水,仿佛我在给她讲的是一则遥不可及的伊索时代的寓言似的。我们旁边的那桌,几个大学生一边跺着脚一边跟着摇滚乐的节拍歌唱,挺疯狂,以至于陆清不得不将耳朵贴近我,才能听见。我只好草草地喝掉杯中的咖啡,拉着她的胳膊跑出咖啡馆。
我们沿着大学区的边缘地段朝停车场走去,一路上我一直都在讲,讲完之后,才如释重负似的说,“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即便你听了会反感,我也要说。我的良知告诉我,你有权知道这些。”
“我为什么要反感,为什么?我欣赏你还来不及呢!”她挎着我的胳膊摇了摇,“你放心,从我跟你相识的那天起,从没有对你抱有太高的期望,只要偶而见一见就挺好的。”
“想不到,你能这么洒脱。”我说。
“明知道不可能的事,何必去幻想,我才没那么傻呢。”她掐了我手一下。
“你别那么说。”
“我就是配不上你嘛,这是事实。”她说。
“在我看来,你是最成熟最甜的桃子,最成熟最甜的桃子往往在桃树的最高处,应该是我够不着你才对。”我说。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会突然对我忽冷忽热了,大概对我冷淡的时候就是因为想起她来了吧。”她问。
我什么都没说,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她的判断是对的,尽管表述得直接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