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也有一双媚眼 49

花枝放寒假了,回到了村里。大家都要为她接风洗尘,末了还是彭哥和圣虹姐先拔了头筹,那天,不但叫上了我们几个,彭哥还特意邀请了房三爷和秀大妈两口子。花枝经圣虹姐的一番乔装打扮,简直让人认不出来了,太摩登了,太像巴黎街头的白领姑娘了,幸好花枝的脸颊上还有乡下姑娘特有的两朵红晕在燃烧。

花枝无疑是今天的焦点人物,在柔和的灯光下,在鲜花的簇拥中,她站在房间中央接受着众星捧月似的祝福,她有点忸怩,不断地把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

“我们的小公主,今天的致酒词应该由你来!”圣虹姐热情洋溢地说。

“我会说啥呀。”花枝笑嘻嘻地推却道。

“要我说呀,还是房三爷先开个头吧,他是这里最年长的。”我提议。

房三爷倒显得落落大方,举了举杯说:“你们都是好人。那就为好人一生平安干上一杯。”我注意到,房三爷喝的是朗姆酒,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皱。我原本以为他会喝不惯的。后来才知道,当兵那时侯,他在战壕里常有洋酒喝,那是美国飞机空投的。

推杯换盏,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热气腾腾的节日气氛。可惜,没有我的份,秀大妈剥夺了我和马大叔饮酒的权利,我只好喝茶,嘴角上再叼上一支烟,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仿佛置身事外。

“你真的戒酒了?这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紧挨着我身边的铁木儿小声说,我不知道她是夸我还是骂我。

“既然我答应过秀大妈不再喝酒……”

“就必须一诺千金是吧?”铁木儿挤了挤眼。

“够了,你就别趁火打劫了,你明明知道戒酒的滋味并不好受。”我可怜巴巴地说。

她咯咯笑了起来,“好了,好了,放你一马吧。”后来他们一干人拥着花枝卡拉OK去了,只留下我和房三爷及秀大妈夫妇,我们喝着热茶,一派休闲。这时候,我记起了房三爷那天讲了一半的故事,便央求他接着往下江,我想听。秀大妈也在一边替我说情,说是对年轻人进行传统教育很有必要。房三爷穿着一件翻毛的羊皮坎肩,因为热,就敞着怀,露出里面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中山装的扣子有好几种式样,一定是原先的掉了,又随便找几个缝上的。

“讲讲就讲讲。”房三爷咳嗽了一声,爽快地说。

圣虹姐出来给大家续了一回茶,就又回到音乐间去了。今天她表现得很不错,对特别邀请来的当地客人,几乎可以说是关怀倍至,彬彬有礼。

“这个小媳妇挺周到的。”房三爷冲着圣虹姐的背影说。

我等着听他老人家的故事呢,所以就敷衍似的哼了两声,唯恐我一搭茬,他又把话题扯到别的地方去――上年纪的人都有这毛病。

“上一回讲到哪儿来着?我都忘了,人老,记性就差。”房三爷拍拍自己的后脑勺。

“讲到您当兵去了。”我提醒了一句。

“是啊,我是当了兵,不过当的不是八路军,是国民党兵,那时侯,也不懂个啥,只要是打鬼子就成。随着队伍到了黄河边上,干了几场大仗,负了一点皮肉伤,就算立了功,提拔成了连长。”房三爷说的太简单,简单得不太过瘾。

“危险不?”我问。

“那还能不危险,有一回,半夜三更偷袭一个坦克师,匍匐着过垄沟时,正巧赶上一个鬼子撒尿,尿了我一身,我抬手就是一枪,把他送上了西天,这下子,可惹了祸了。”

“咋的啦?”

“暴露目标了呗。”

“挨整了吧?”

“可不,团长说,要么你把鬼子的火力给端了,要么就让我把你给崩了。”

“那么说,您一个人把火力点端了?”

“那是,军中无戏言,谁违反军令谁挨枪子,不去能行。我驮着炸药包,连滚带爬,也算我命大,那么密集的炮火,愣是没伤了我。”房三爷嘿嘿笑了说,“末了,还是让我把火力点炸掉了。爆炸声响起来能把人震个跟头,后来,我的耳朵聋了半年,总是嗡嗡叫唤。”

“您那会儿多大了?”

“不到二十岁。”

“难道不害怕吗?”

“怕有屁用,硬着头皮上呗。两年下来,我原来那个连的兄弟,只活了仨人,其余全他娘的毁了。”

“您是怎么当上团长的?”

“嗨,就那么一回事。”房三爷摸出来烟荷包,我赶紧递给他一支烟。

“详细地说说吧。”

“反扫荡时,团长中了飞机投下来的炸弹,我背着他突出了重围,团长非有我扔下他不可,我不肯,他没辙,只好说,‘你非得背,那好,就直接把我背到师部去。’到了师部,他跟师长说,‘就让这小子来替我吧,这小子仗义。’说完,就死了。”

“当团长时您多大?”

“虚岁二十一。”

“这么年轻,就当上团长了?”

房三爷一摆手说:“别提了,才当团长没几天,小鬼子就投降了,抗战也结束了。”

“您为什么非得解甲归田呢?”

“当兵就是为了打鬼子,鬼子投降了,不回家干啥?再说了……这些年,离开家,也不知家里老老少少咋样了,惦记呀。”

秀大妈插了一句:“怕是最惦记的还是没过门的媳妇吧?”

“我是没跟你们说这一段,我那没过门的媳妇早死了。”房三爷抖了抖手。

“咋死的?”秀大妈问道。

“你们都以为是病死的,其实不是,是我跑走了投军的那天,她上吊自杀了。”房三爷苦笑了一下,“我还傻乎乎地盼着回家团圆呢,谁想会是这样的结局。”

“那么后来呢?”我问道。

“以后还能怎么着?一个人过呗,不光给爹娘养老送终,还得管丈人、丈母娘。”我发现,房三爷的眉毛特别的粗。深陷在马鬃般粗眉毛下面的则是一双闪着刚毅光泽的眼睛。

“你不知道,三爷这辈子可是遭老罪了。”秀大妈说。

这时候,彭哥他们唱卡拉OK唱罢了,都出来喝茶,润润嗓子。

房三爷讲的故事也让他们打断了。

“柯本,你没听到我们花枝唱歌,那是一种遗憾,她模仿孙燕姿模仿得太像了,我敢说,稍微包装一下,她就能在娱乐圈里红起来,而且红得发紫。”铃子的脸因为兴奋而膨胀起来,不住地抚摸着花枝的脑袋。

“我们班同学比我唱得还好呢。”花枝腼腆地说。

我拍了拍花枝的肩膀,为没能听到她的演唱表示遗憾。铁木儿啜着热茶,问我:“你不去给我们一起唱歌,在这里卖什么呆呀?”

“我在听房三爷讲故事,讲他亲身经历的故事。”我告诉她。他嗔怪我为什么没叫上她,她也很想听,“还没讲完,就让你们给搅了,只好改天再说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找老人家。”我安慰了她几句。她显然对我的回答比较满意,点点头,给了我一个很有穿透力的眼神。

大家喝下最后一杯茶,从衣架上取下各自的外套和帽子,意味着要散伙了。花枝今晚就住在彭哥家,明天轮到苏怀那,轮到我那得三天以后了,到时候秀大妈陪着她,用不着我太操心。我把钥匙给了铁木儿,让她先去我家,我得开车送房三爷和秀大妈他们,虽然只有几步路,可是天凉,我怕他们感冒了。电视上说,现在正流传感冒。感冒甚至比刀郎还流行。

一出门。寒冷的空气一下子灌进了喉咙里,像掉进了冰窟里一样,树枝的梢头上都结满了白霜。

我回来时,铁木儿已经煮好了咖啡,咖啡是特浓特浓的那种,点起了蜡烛,托着腮帮子在等,这样一来,她给这个夜晚赋予了缠绵悱恻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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