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的“尖顶磨房”到苏怀的家只需走三百米,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听到从他的小洋楼里传来的唱机的音乐,是一首小甜甜布兰妮的歌《别让我最后知道》,我知道,这是苏怀老婆铃子的最爱。看来,有必要让她加入我们的反美大同盟。
“唱机声音小一点好不好,一个村子的人恐怕都被吵得睡不踏实了。”我一进到苏怀家那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客厅,就对铃子说。今天派对的女主人是她。
轮到铃子主持派对的时候,她总是打扮得像十八世纪巴黎沙龙里的贵妇人似的,除了白纱裙,头上还戴一顶软帽,软帽上还插一根长长的羽毛,迎来送往,从容不迫,特酸。
“你自己不能调一下吗?摆什么贵宾的派头……”铃子跟我却从不客气,更谈不上温良恭俭让了。我只好去摆弄他们家那台比拖拉机还要巨大的音响。
铁木儿居然早就来了,端坐在音响旁边,眯缝着眼睛仿佛正在跟布兰妮一起卡拉ok.
“你真是积极分子啊,比我来得还早。”我笑吟吟地说,“从前天离开我那,就一直没你的消息。来之前,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我愿来就来,凭什么要向你请示报告?”
没想到铁木儿会说出这么冷酷的话来,而瞪大的瞳仁也冰凉的吓人。
莫名其妙地碰了一鼻子灰,我好像一个人失落到孤零零的凄凉所在,简直手足无措了。
“在我的印象里,我好象没得罪你吧?”我磕磕巴巴地问道。我一紧张就磕巴。
铁木儿哼了一声,没言语。突然间,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大了,仿佛一个是在树枝上跳跃的小鸟,另一个是在沙滩上漫步的海豚,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两种动物。
冷不丁的一阵闪光灯亮,不用说这肯定是彭哥。彭哥的照相机常年处于战备状态,抓起来就能拍,是他多年养成的职业病。
“别瞎拍了,版权所有,不容侵犯,又没经过我的同意。”我把一肚子的愤怒都给彭哥,这叫移情,大概是弗洛伊德说的。
彭哥夸张地上下打量我一番,像是打量一个外星人一样,然后,耸耸肩,抱着相机又去拍别的东西去了,譬如屏风后面的那块锥形的花岗石,据说是史前人打磨过的。苏怀一直引以为豪,见谁跟谁讲,这是有灵性的玩意。彭哥刚走开,圣虹姐走过来,拍拍我的后背,表示安慰,“我知道你为什么烦……”
“我烦,是因为我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我狠狠地瞪了铁木儿一眼,对圣虹姐说。在这个小圈子里,圣虹姐是唯一一个跟我谈得来的人,我说的是推心置腹的那种。
圣虹姐冲我挤挤眉眼,说道:“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取得的真经才珍贵,爱情也是。我再提醒你一句,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呢,你就等着吧。”
“我可以不被爱,但起码要被尊重。”我说。“你刚才没看到,她那副穷凶极恶的样子,太可怕了。”
“行了哥们,你总不能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样,轻易退出角逐,躲到一边舔伤口去吧?”圣虹姐调侃了我一句。
“这个你放心,我是不达目的决不收兵。”
原田夫妇姗姗来迟,迟到足有半个多钟头。
原田却毫无愧疚感,而且依然自得,可能“自惭形秽”这个成语对他来说太陌生了。进门以后,竟然很领袖地向大伙儿招招手,“同志们辛苦了。”
我们齐声回答:“为人民服务。”
接下来,就是一通拳打脚踢,打得原田抱头鼠窜。
“君子动口不动手,小心往后我把你们的名字都用在我的电视剧的反面人物身上,以示报复。”原田在橱柜里威胁道。
“你还敢嘴硬,道个歉不就结了。”原田的老婆梅梅显然比原田明智。
最后还是原田连连求饶,我们才放过他,他一准又是背着我揽活儿了,揽那些狗屁古装剧,没办法,不是每个人都能升华到陶渊明的那种境界的。“你呀,整个一拜金主义者,俗!”我说他。
原田一个劲替自己狡辩:“不是我揽的,是他们逼我的,说能编古装戏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邹静之,一个是我。”
“呸!”
在我们逗嘴的时候,女士们的注意力早已转移到别处去了,铃子今晚穿了一件粉红的短外套,上面绣着花,是铃子自己绣的。圣虹姐和梅梅都说好,铃子就越发的得意。
“哎呀,怎么又是龙虾呀?”我说,“你们光会怪我,怪我只能做鱼。苏怀呢,他的当家菜不也总是龙虾吗!”
苏怀挺身而出,说道:“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上次的配菜是牡蛎,这次却是海螺,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况且还有核桃馅饼。”
彭哥他们都保持中立立场,谁也不替我说话。我很扫兴,好歹吃了几口,就找苏怀的女儿金丝雀玩去了。
金丝雀穿着棉衣棉裤,在当院里荡秋千,小保姆一下一下地推她。
我喜欢金丝雀,长得特像中国版的秀兰 邓波,只要有时间,我就跟她一起用双筒望远镜看鸟、采野花或拿蜡笔画抽象画。
我抱着金丝雀荡了一会儿秋千,无意中发现铁木儿也出来了,就站在一边。
“天太凉了,孩子应该回到壁炉跟前去暖和暖和了,不是所有的人都跟你一样的需要冷静。”她阴阳怪气地说。起码在我听来是这样。
话虽说的刺耳,但不无道理,金丝雀的小鼻子尖已经冻得通红通红的了。
保姆把金丝雀送进屋里去之后,我以为她会跟我说什么,于是,我等待着。
面对她,我总有一种独自在涨潮的海滩上游泳的感觉,特兴奋,即使是跟她处于冷战状态的时候,也如此。她永远是美的,而且那种美在现在是看不到的,只有在上个世纪的女人身上才找得到。当然,我并不是说她不性感,其实恰恰相反,只是性感是无法书写的。
出乎意料的是,铁木儿只是深呼吸一下,就默默地回屋了。我没有想到她居然这么快就把那扇只留了一条缝的门关上了,弄的我不禁上半身癫痫,下半身中风,遗憾半生。
“我要是皇家马德里俱乐部的主席,我一定要把亨利和舍甫琴柯召集在旗下,那样,他们的锋线就真的无往而不胜了。”
尾随在铁木儿的屁股后面,我也回到了房间。在坐满人的房间里对我是一种宽慰,起码不孤独。他们围着电视机在谈球,半小时之后将有一场皇家马德里队的比赛现场直播。原田正在高谈阔论。
彭哥说:“守门员也得换成卡恩或布冯。”
“再把小罗纳尔多算上,‘皇马’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明星队了。”我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
大家太寂寞了,对无聊的勾当越来越没有免疫力,随便有一个什么小节目,比如说一场球赛吧,就能让我们兴奋好一阵子。最无聊的时候,即便是发现一对金龟子交配,大家也会感到巨大的欢愉,甚至会产生一种感恩的想法。我们每个人都在转着一个相同的念头,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能忍耐多久?
刚刚搬到铃铛乡来的新鲜劲已经过去了。
“贝克汉姆上不上场?”铃子问道,“他要上场我就看,要不上场的话,我们姐几个就给自己做水果沙拉去。”
苏怀立刻愤愤不平起来,仿佛捉住了铃子有了外遇的把柄似的,“贝克汉姆有什么了不起,值得你这么着迷?可见,审美有问题。”
“贝克汉姆确实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看起来就是比你们顺眼。”梅梅帮腔说。
苏怀瘪词了,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来,一分钟之前的那种嚣张气焰,仿佛被一瓢冷水给泼灭了。
“肃静,开球了!”我赶紧打圆场。我看到铁木儿坐在角落里,托着腮,是一座美丽的雕像。
看球赛的时候,也是雄性动物最老实的时候,是难得的安宁时候,他们一边喝啤酒,一边盯着屏幕,偶尔喊一嗓子。
而雌雄则不同,只要一见贝克汉姆拿球,就尖叫。
雄性只是皱眉,没人站出来照会她们一声,最后还是我说:“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饶了我吧,你们这样喊,会把狼招来的。”
雌性一起冲我瞪起了眼睛,显然,我是犯了众怒。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我懂,所以我赶紧像一只神经质的小老鼠一样闪到人群背后去了。
在球赛上半场临近结束的时候,苏怀不住地在铃子耳朵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而铃子却不住地摇头,不一会儿,一对狗男女就双双消失了。他们以为,别人不会知道,可是,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他们的一举一动还是被我看在了眼里。
“老实给我坦白交代,”苏怀再次现身的时候,我揪住他的脖领子,问道,“刚才你们两个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真想知道?”苏怀把我带到他的书房,书房的地下铺着一块印度地毯。
“我真想知道。”我用一脸的诚恳来掩饰着一肚子的好奇。
“我们做爱去了。”苏怀眨眨眼睛,“匆忙间,人体私处的那种吸入、伸展、抽空的感觉简直妙不可言!”
“我靠,你太变态了吧?”中场休息才十五分钟,他们竟公然捉对撕杀了一把,而且是速战速决。
“这算什么呀,”苏怀笑起来,“在舞厅、在电影院、在火车的软卧车厢里,我们也照做不误。”
我捶了他一拳,“要是让人家捉奸捉双,看你们俩尴尬不尴尬!”
“那才刺激呢。”苏怀说,“我总是随时随地会对铃子产生欲望,铃子也是。”
我摇摇头,其实心里挺羡慕他们的。
我们回到人群当中去之前,苏怀警告我说:“不许把我刚才的话告诉他们。”
我知道我不会,当你辜负了人家的信任,那是一种忘恩负义的表现。可是,我还是故意说:“我将你的话告诉他们,你又能把我怎么着?”
“我叫你骑木驴。”苏怀哈哈大笑起来。
客厅的人们还在议论刚才的那场球,铁木儿起劲地说齐达内已经廉颇老矣,动作越做越走形,看见了我,她却突然不说了。她粉红的毛线衫把她的脸也映成粉红。
铁木儿的那张拒人千里之外的脸,跟与我热吻的那张脸,几乎判若两人。她现在的神情就像一个迷人的禁欲主义者。我真想写一张小卡片给她,上面写着:不要走在我的前面,也许我会跟不上你,也许我会失落了你;和我肩并肩地走吧,让我们成为朋友。这是我从我正在读着的那本玛丽 戈登著的《人与天使》里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