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自己会说话(1)

有人问大仲马:你是怎么创作你的故事的?

大仲马冷冷地说:去问问一棵李树是怎么结出李子的吧。

是的,一部小说写完,你让作家再去回忆某一个故事或情节是怎么被写进去的,正常的答案应该是完全不知道,这也是小说的最大秘密。

仔细想一想一棵李子树如何结果,这样的傻事我还真的干过,只不过每次都浅尝辄止。这在中国古代叫格致之学。最有名的带点行为艺术性的人物是王阳明。有一次,他想要格致一下竹子,也就是要把竹子的事情想明白,连着七天七夜,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只想着竹子,有关竹子的一切,发疯般要把它想透。当然,他最终也没有想透,只是把自己弄病倒了――不是他想病,而是所有人都认为他有病了。跟竹子打交道是古代文人士大夫的必修课,有谁真的想明白了吗?文与可说了胸中之竹,郑板桥重点说到了竹林里的一阵风,只有王阳明的格致最具实验精神,最让人钦佩而动容。

没有人能变成竹子。但又必须要变成竹子,你才能听到竹子说话。这个美学上的千年难题,自从庄子与蝴蝶合二为一之后,就再也没人达到过这种高度了。

但小说是不准备死心的,小说所需要的正是这种精神。看准一个东西不断地想下去。不断地想。不是我在想,不是我有多么丰富的感情,而是,把叙述者的身份弱化掉,让我烂掉,而让小说人物自己去叙述。你一个人絮絮叨叨不止又能说出多少东西来?这是现代主义作家的身份发生变化后所要求的。

大仲马到最后的日子一直赖在儿子家里等死,一句话也不说。儿子对众人解释道:像我父亲这样的心灵是永远不会衰竭的,如果他不肯用今天的语言对我们说话,那是因为他正在学习,了解永恒的语言。

作家写得很顺,一般都是因为语言自己会朝前走。写不下去,就是语言在作怪。找到语言的感觉,就好像骑上了一头识途的老马,它自己会找到向前的或是回家的路。

董衡巽在《海明威谈创作》里记录了海明威儿子的一篇回忆录:

有一天早晨爸爸说:你自己写一篇短篇小说,不要期望写得最好。

我坐在桌子边上,手里拿着一只爸爸削得很尖的铅笔,苦思苦想。我望着窗外,听着鸟叫,听见一只猫也想跟着它们一起叫;我嗖嗖地乱写一通,我把猫放了出去,可是又进来一只。

我用爸爸的打字机打字。那一天他的工作已经完毕。我慢慢地打出一篇故事来,交给爸爸。

爸爸戴上眼镜,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读了起来,我在一边等着。他读完之后,抬头看了我一眼。“非常好,吉格,比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写得好多了。我看我要改的就是这个地方,”他指的是一只鸟从窠里掉下来之后,这个鸟出乎意外,发现自己可以展翅飞去,不会撞在下面的岩石上。

“你是这样写的……‘突然之间它发现自己可以飞了。’你把‘突然之间’改成‘突然’。用字越少越好――这可以保持动作的持续性。”爸爸笑了起来。我好久没有见过爸爸这样笑了。“你可得奖了,孩子。”

得奖的该是屠格涅夫。这篇小说是他写的。我只是抄录下来,变了变背景,换了换名字,这是我从一本书里发现的,我估计爸爸没有读过这本书,因为有几页书还没有裁开。

我并没有优胜的感觉,我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会发现我对那篇小说惟一的贡献是把“突然”改成了“突然之间”。

幸好爸爸发现我剽窃的时候我不在场。后来听有人问他,他的儿子格瑞戈里会不会写小说。他兴致勃勃,容光焕发,堆起他那付笑脸回答道:“他有时候做一点蹩脚的校对。”当然,人人都笑了起来。

这则有关海明威的逸事告诉我们伟大的作家之间都是相通的,他们一眼就看出哪里多了一个字,哪里可少用两个字,没有随意,只有准确,一种从语言出发的感觉,语言自己就会说出之所以然来,无需理由。因为一只鸟儿该长什么样的羽毛,最伟大的作家大体都长同样漂亮的羽毛。在艺术领域,大概只有维也纳人的音乐修养能达到这种水平,据说你在大街上随便抓一个人,他们也会把一个哪怕稍稍跑调的音符给揪出来――如果在一个范围之内的小说读者也拥有类似的欣赏水平,真不敢想象反过来又会训练出什么样的作家――多了一个字,少了一个字,那样的产品都算是不合格的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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