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有这么几句诗:
眼泪就在眼边等着,
只需一句话,
一句话就会碰落,
你莫惹我。
我曾把这首诗抄给一位已经失恋的小年轻人,结果,那女孩回心转意了。
这是哪一年的事啊?我记不清了。但这事却给我很深的印象。那决意而去的女孩为什么没抵住这几句简单的诗呢?我从来没有正经地谈过恋爱,但我发现了诗歌里的力量。我主要也只懂这种简单的诗行。我是把它们当散文或小说语言来读的。所以,接下来我引用的诗都有这个简单的特征,读一首志摩的诗。
《沙扬娜拉一首――赠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美,很美的新诗。不独内容很美,形式也很美,形式在这里一点也不比内容不重要。内容只是一个酵母,是形式在带着诗思朝前走去,富有意味的形式,朦胧而宽泛地散发着迷人的声音、香味,那声音的高低、强弱、快慢显示着隐秘的振动感,那香味似乎也有了形状和声音,色彩、线条、形体、声音等形式集于一体。长期读诗是一种难得的锻炼,它使你一点一点地咀嚼出了你的语言,并同时通感了均衡、对称、比例、节奏、韵律、变化、一致等等形式。两者长期的交融就使你对文学的本质发生了根本性的认识,那就是,内容里的形式,形式里的内容。
这些诗都只需要简单地读去,让它引诱了你的情感朝前走去,也许能走很远,也许就定在那里不走了。但那韵味总是在的,那口语化的音节和频率总是让你很舒服的。然后,你试着把这些诗的哪一句放进小说语言看看?你也许就会发现新的奇迹,你的小说语言有了比以前更多的东西,音节的、呼吸的、星星一般眨着眼的、被浇注了前所未有情感的。那是你在别的地方炼过的语言,是被放到了诗歌的熔炉里煅烧出来的。它们本已成器了。你其实只需做一件事,那就是学着不抒情。不是抒情,而是叙述,只有叙述,小说语言也许就重生了。
诗歌是一种精神,你可以不写诗,但要知道诗歌的精神,那就是以一种潜移默化的形式做为你取景于世界的方法,你不断地取景,不断地看见,你每天看见的同一样东西也是不同的。你看着月光,想起喷泉时,你的心也立即被诗歌化了,被诗歌带到了无限的意象世界里,你能看见以前从来看不见的东西,由这些看不见的出发,又能想得更远了。此心一备,无时不在。也只有在此时,你才拥有了和世界对话的资本――有时你得知道,你是不为着歌颂这个世界来的,而是要和它作战。
从语言的角度来说,诗歌总是最先发现语言的不够用,因此也就成了前卫实验的急先锋。罗兰?巴特的研究表明:“在现代诗歌的每个字词下都卧有一个存在的地质构造,在那里,聚合着名称的总和内容。也就是说,现代诗歌的每个意象都可能隐喻着深层机制,失去隐喻能力的人是无法探究到这个深层地质构造的。”
只有诗歌是用来朗诵的,我们都知道的常识是:不管押不押韵,诗歌都要追求朗朗上口的原生形态。这种阅读经验也会被移用在别的文体比如小说里――遇到特别精彩的地方,我们总会忍不住地多停留一下,或就要不自禁地吟诵出声,以使唇齿留香。有研究者发现,伟大的诗人如但丁和莎士比亚,他们的诗句的语调和重音都十分考究,每一句都适合于高声吟诵。
由诗歌而入小说行是很多作家的必由之路,杜拉斯、君特?格拉斯早年都是诗人。福楼拜早年也写诗,他的传记作者说他天生对精神病人和呆子就有好感,并且认为他们对他也有特殊的好感。但是,他的父母却不想让他做诗人,因为他们家“是有声望的,不要浪子或诗人”。但福楼拜却放不下诗,他说:“我是个野蛮人,有野蛮人的倔强性格,我是西西里海盗的后代,一个精神漫游者,一个寻求完美辞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