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密码的生成(2)

语言是对本事的变异,它不能呈现实存。笛卡儿说:写作是被认作次要的,是思想的一种消失或偏离,或者是说话的一个软弱无力的拷贝。要想跟上说话,你必须附加,用自己的经验附加。写作时我们要不断地用语言思考,其实写着写着也就忘了,因为你只来得及想某人的语言,而不是用他的语言来思考。如果我们仔细体味语言,就会发现,说话人的表情、动作、所依赖的环境,都可以视为是改变话语内容的种种手段。写作必须要跟上去。还不是跟着一个方向,因为说话的人,即使是同样的话,在不同的人,不同的场合,也因为充满生气的言说,以及附丽着个人特征的生动表征,意义也显得千差万别。跟踪总是要丢掉目标的,是要疲劳的。然后就会将就,就会犯错误。索绪尔说:人们以为通过注视某一个人的照片就能比直接地看某一个人更加了解他,就是一个类似的错误。

还会有种种的障碍。你先前的写作经验一般也是固定的,如果你不想重复自己,你的经验就总是处于稀缺。这个缺口常常是由来自过去的写作的顽固的残余影响来填充的,一旦被挤住,你想要的语言,你的词语的现时声音就被盖住了,你甚至找不到方法去推敲一下。

语言的伴生性也不容忽视。小说活在一个叙述的世界,这是它不会枯竭的保证。从现实生活中看来,很多东西都在丰富着我们的交流,也就是写作方式的增繁。这还是一个罗兰?巴特的概念:“写作方式的增繁是迫使作家做出选择的一种现代现象,这种现象把形式变成了一种处理方式,从而引起了有关写作的一种伦理学。……写作的增繁还建立起一种新的文学,只要这种文学仅仅是在使自己成为一种假想时才创造自己的言语活动:于是,文学变成了言语活动的乌托邦。

《文心雕龙》:说者,悦也,兑为口舌,故言资悦怿,过悦必伪。话说多了总是不好。它违背现代小说的精义。马原对此很有感触,他在《百窘》中发问:为什么许多小说家都不善言辞?都在社交上显得笨拙显得能力低?连流畅之极的毛姆也是如此?因为作家是靠语言生存的,说得太多了,就耗费得太多,到真正写作时就被提前走漏了不少。你必须憋着,少说话,沉迷于自己小说的作家其实就像是一直生活在水下。

作家们好不容易都找到了自己的语言,他们不敢多说。是比他们更伟大的小说不让他们说的。一个人只要从语言中得到过类似神谕的启示,他便不需要再说话,他便从此不会再觉得其它的什么东西会有意思,从这个意义上,我断定马原他一定还会回来。因为语言对他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当然,他回来还有个过程,我猜他还没堕落够,必须更加彻底。

我觉得我从一开始就是堕落的。不是从高处,当然更不是从水里,一口气憋不住被闷死了。而是,我走在平地时被摔倒了,因为我把小说看得太难,畏难情绪太重了,所以一直在地狱里跟词语、跟故事、跟语言、跟结构、甚至跟第一段话的开头第一个字的笔画笔顺、跟前后两句话的音节搏斗,把每一个看见的东西都当作堂?吉诃德的风车。

累。一直都累。但我好像很喜欢这种感觉。你看着男爵在卡尔维诺的树顶跳来跳去,很轻盈的样子,但那是作家一直在树底把他托着,就像我想从水里把那些死人也托起来。你只看到了轻,因为重沉在了水底。沉在水里的体积要大得多,浮上来的只有八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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