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肚子(1)

就从《变形记》开始吧!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仰卧着,那坚硬得像铁甲一般的背贴着床,他稍稍抬了抬头,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好多块弧形硬片,高高隆起。在肚子的最高处,被子已经盖不住了,就要完全滑落下来。他长着许多条腿,这些腿比起巨大的身躯显得很细,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扑腾着。

一天早晨,就这样开头,我太熟悉这种开头,只是这是一种很旧的形式,旧得像小学生课本里的作文,千篇一律,我不敢用的。但这是卡夫卡的小说,他假装简单地把我逗进去,为的就是让我没有怀疑地跟着他,相信他。

一个叫格里高尔?萨姆沙的人醒来了,是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的,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的经历,轻描淡写的――就像说的是我们自己――轻而易举地就让我们自动地跟着格里高尔?萨姆沙变得昏沉沉的。本来可能是惊醒,但这不是很清楚,只说醒来。眨眼又睁眼,他发现自己变了,一只甲虫,巨大的甲虫。这应该叫他吃惊了吧?没有,他“发现”,平静地发现,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回事,或者期待了很久,就怕这个结果,但终于给等来了。他应该还没有全部清醒,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但肯定还不想动弹,只有意识的一部分开始活动。他感到了自己的背,一种现代人常常会感到的沉重。还不到吃惊的时候。

他仰卧着,背贴着床,坚硬得像铁甲。他又醒了一些,但还是动不了。他也许试着动了一动,但没用,梦还没全部过去,梦中的情景也已记不太清,或许,照着他从前的经验,他睡得太多,也梦得太多了。没有什么让他着急的,他已习惯了生活跟梦幻之间的交替,所以他不用着急。他只稍稍地抬了抬头,他只能做到这个姿势,靠着本能,或者还是用梦里的眼睛看去,他的肚子变大了,拱得像穹隆。再仔细看,棕色的,死气沉沉的铁甲与现代意味的棕色立刻拉开了反差。肚子,还是肚子,他看得更清了,肚子分成了好多片,每一片的弧形都很清楚――他顺便也感觉了一下那东西的硬度,比较硬,跟背一样――他就被这样一个硬壳死死地夹住了。

他的肚子高高隆起,被子已经盖不住了,就要完全滑落下来。他的手呢?为什么不本能地拉过被子重新盖好?他长着许多条腿,这些腿比起巨大的身躯显得很细,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扑腾着。呵,原来他没有手了,只有腿,是那种纤细的甲虫的腿。他刚刚从人变成了虫,还得一段时间的适应,所以,他的本能只来得及扑腾和舞动,想把自己翻个面。可是,那么大的肚子,翻过来很费事,翻过来也还得重新翻过去。这可能是他能平静地接受的最佳姿势。

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了一只甲虫,是经他自己证实的,可是这写法也太简单了,简单到还来不及思考,因为作为漫不经心的读者,我们还停留在一个刚做的梦里,梦里什么没见过呢?这没什么奇怪的。我虽然没觉着什么,但卡夫卡也许要生气的,因为他和他的格里高尔?萨姆沙分明已醒了多时,可我还没醒。我估计你也还在做梦。

卡夫卡已在前边走了,我也许努力一辈子,也不过是走向卡夫卡。这段文字太短,稍不注意就滑过去了。这也难怪,卡夫卡也许是从他无数个梦中就挑了这么一个出来,他太熟悉了,他都梦见多少回了。他说过他要表现的就是一种梦境般的内心生活。所以,他最想做的就是比我和你更快地从梦境中醒过来,并同时把我们拉进他的梦里。

我们现在当然知道卡夫卡的高明,他就是一个工具,来测量我们的,测量整个现代。我反复读着这一段开头,我的本能驱使着我不断地从里边去寻找:梦境与现实之间的转换,死人与活人的区别,惊诧与平静之间的对接,本体与象征之间的过渡,叙述上的圈套,等等。这种准备你也是必须要有的,它决定了你准备开动多少感觉器官去读卡夫卡。作为现代主义大师,他遗嘱想要把自己的作品全部销毁,这是可能的,虽然我现在知道他的朋友没有听他的话,但我还是担心。这是现代社会,时间是不那么可靠的。他在他那个时代就已经感觉到了,他并不像一般的小说家那样只因感到了事物的多种可能性就陷入迷狂,而是,你注意,他深信自己探寻到了人类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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