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红了 二(1)

“哥,你醒醒,我们到了。”小玲的尖嗓子。

小良坐起来,一边揉眼睛一边张嘴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他只看见一片广阔的天空,灰茫茫的。一时间,他以为还是在城里。但是他心中涌起一种从不曾感知过的沉寂。一个荒凉的空间,一种缺失的镇静,什么东西永远地离去了,留给他的,只剩下诧异。突然,他想起来了:驴的脚步,蝉的鸣叫,车轴的吱嘎声,假睡的游戏。就像断了缆绳的小船,城市远去了。今天,城市离开了他。

“你睡得真香。”李先阳笑着说。

“今晚你又要睡不着了。”王楚华有点担心。

小良没回答。他观察着。

还是刚才那样的无边无际,伴随他们一路而来。阳光下说不清是赭色还是白色的大地此刻融化成一种灰色,好像吸纳了整个天空,却将它的光芒滤掉。只残留下松软的云,压在周围的田野上,崩塌了,陷落到这贫瘠土地的深处。这儿那儿,大片的盐霜,结起发白的地疤,泛着些微的珠光。在这颠倒的世界里,土地吞并了天空,天空只变成大地的影子,田野的荒凉没有了边际。透过微光可以看到,尘土中稀疏地支立着一些可怜的高粱棵。稍远处的薄雾中现出了一个村庄的轮廓,一个尖顶高高矗立,劈开了降临的暮色。

“这是什么?”小良睁大了眼睛问。

“是个钟楼。”父亲说。

“钟楼是什么?”

“钟楼,是有钟的建筑。在钟下面,应该有一个教堂。”母亲是教师,用她惯有的语气说道。

教堂?小良想起课堂上学过的一篇课文,那是一个上帝、宗教、幽灵、老天爷之类所存在的地方,远离人类。小良观察着钟楼,它比暮色更灰,比云更高,好像在托着天。

“这是个十!”小姑娘用手指着钟楼顶上的十字架宣布。

靠近了,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在钟楼的最顶端,有一个木头做的大十字架,漂浮在云海里。

驴车开始爬坡进入村庄。车轴吱嘎声更响了。李先阳跳下地,缩短缰绳,靠近驴,牵着它走。

阴影浓缩了,把他们与这陌生的世界隔开。小良觉得他们的脚步像被锁在一条无形的链子里。就像他在城里见的囚犯一样,他们表面上身体是自由的,没有任何牵绊,实际上不能离开监狱半步。是怎样一种无形的力量,迫使他们一家来到这陌生的地方――这个他感觉像监狱一样的地方?

忽然,小良好像听见远处响起什么声音,在地底下,声音尖锐但很悦耳,三个高音重复了两遍。他觉得这声音像有魔法,它改变了空气的质地和黑夜的颜色。

小良转过身,什么也没有。他到处找,还是没有。他想也许是他的耳朵压在枕头上太久了。其他人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驴车的吱嘎声充满了夜,夜色更浓了。他们到了坡顶。驴停了下来。

“妈,好香!”小玲对妈妈说。

“是的,村子里开始吃饭了。”

昏暗中,小良看见一群跟他一样年纪的男孩和女孩,聚在最前面的那所房子门前,人人手里端着一只碗。他们一边吃一边玩。

驴车停下,他们也停下来看着。一只大黄狗从孩子们后面过来,朝他们叫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过来抚慰它,给了它一块黑面馍,那狗低沉地呜咽着咬住了馍块,安静下来。小女孩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腼腆地向小良笑了一下。

大街上,在一扇能通车辆的拱形大门前,可以看到两块白色的标语牌,一块是红字:“中国共产党公社委员会”,另一块是黑字:“辛庄人民公社委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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