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如故(2)

我很想跟他说我多么为他妈妈难过,但我找不到适当的字眼。

"你真的住在这里?"他说:"在这一大片地方?这里简直跟我的学校一样大。"

后来我告诉他,比起来,"我"是多么乏善可陈,顶多是我那常到伦敦去的父亲、没唇老师和梅森奶妈而已。我说话时,他就吮着紫色苜蓿草,等我们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时,就躺在太阳下,看着一对红头鹫在我们头上盘旋。我不禁想,要是他被抓到话,不知道会怎样。

"那你现在要怎么办?"我先开口,"你不会为自己惹麻烦吗?"

"不被抓到就不会。"

"他们会的,他们最后一定会的。"我说:"你得在他们发现之前赶紧回去。"

一会儿后,他撑起手肘,看着我。

"也许你是对的,"他说:"也许他们还没发现我,也许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但是,我回去之后,可以再回来吗?如果可以,我就可以面对这件事。你愿意让我回来吗?我会帮你修风筝,真的。"然后他给我一个动人的微笑,让我无法拒绝他。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约定每个星期天下午三点或三点前,在伍德山丘上一棵高大的无毛榆树下碰面。他会从树林穿过来,这样才不会被屋里的人看见。我知道只要不被没唇老师发现就会有无比的快乐可以期待。我想,对我们两个来讲都是。伯堤耸耸肩说,要是他被抓,就会被打一顿,对他来说,反正多一顿也没什么差别。要是他们开除他,那就正中他下怀了。

伯堤的最后一封信

从那天起,伯堤每个星期天都过来,有时他无法待太久,因为他得回学校上课后辅导。有时是我父亲周末回家和朋友在公园里猎雉,我得立刻赶他走。我们都必须很小心。他倒是真的帮我把最好的风筝修好,但一阵子之后我们根本都忘了放风筝这件事,只顾着讲话和散步了。

星期天是伯堤和我的日子。两年来,我们从好伙伴变成最要好的朋友。我们从来没向对方说,因为不需要。我认识他越多,我就越相信有关非洲的一切,也越相信那只"白王子"正在法国某个地方的马戏团里。当他一遍又一遍告诉我这些事时,我也确信总有一天他会找到他的白狮子,并且不让它被关在笼子里。

学校的假期总是漫长难耐,因为那时的星期天伯堤都不会来。不过起码不用上没唇老师的课,因为她放假时都会到马盖的海边去找她姊姊。课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梅森奶妈带我到一望无尽的郊外散步。"漫步荒原边。"她都这么说。

我跺脚抱怨着,"好无趣喔。"我跟她说:"要是我们有斑马、水牛、大象、狒狒、长颈鹿、牛羚、斑点鬣狗、黑树眼镜蛇、秃鹰和狮子,我就不介意。可是不该只有几只鹿、一个狐狸洞,或是一个抓獾的陷阱啊!也不该是一打兔子的粪粒、一个知更鸟的巢或是几声布谷鸟的叫声而已!"有一次我脱口而出:"你知道吗?奶妈,非洲那里有白色的狮子,真正的白狮子!"

"瞧瞧你和你那些童话故事。蜜莉,你念书念过头了!"她笑着说。

放假的日子,伯堤和我不敢通信,担心被别人发现或是偷读。不过一旦开学,他一定会在第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三点钟就出现在无毛榆树下,从没错过。我们到底讲了些什么,我无法全部记得。有时他会说他只要看到马戏团海报,就忍不住想起"白王子"。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也渐渐少谈起白狮子了,最后甚至没再提起。我以为他大概把它的事都忘了。

很快的我们都长大了。那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夏天,之后我就要被送到萨西克斯郡海边的一所修女教会学校,而他也要前往坎特伯里大教堂监管的一所学院念书。因为知道时间所剩不多,我们都很珍惜每一次的会面。我们的爱苗默默滋长,当我们眼光相接、双手互触时,就可以真切的感觉到它的存在。在他要离开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他给我一只他工艺课做的风筝,要我每次放它时都要想到他。

然后,他就动身到他的学院去,我也到教会学校报到,我们彼此没再见面。每次我放他送的风筝,都会格外小心,生怕它又卡在树上拿不回来;就像万一失去那只风筝,就等于失去伯堤一样。我把它放在我房间的衣柜上方,至今它仍在那里。

离家了就比较安全,我们于是开始通信。在信里告诉对方这些年我们在伍德山丘上做的事。我的信都挺长,比较像随笔漫谈,闲聊一些学校的琐事,或是谈些自从没唇老师离开后,回到家分外愉快等等。他的信就简短多了,而且他的字迹很小,有时小得难以辨读。他被关在大教堂的深深庭院内,并没有比以前快乐。一天到晚听不完的钟声:起床钟、上课钟、吃饭钟,当!当!当!把每一天都削成一小片一小片。哦,我们都好痛恨钟声啊!每天晚上他最后听到的,就是巡逻的警卫在他宿舍窗外的敲钟,喊叫:"午夜十二点,晚安,一切平安!"但是,他知道,我知道,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一点也不平安,因为一场大战即将来临。他和我的信里,都充满对它的恐惧。

战争风暴一触即发。就像许多的风暴一样,一开始都只在远处隆隆作响,每个人都会暗自希望它会和我们错身而过,结果却往往事与愿违。父亲穿上卡其色的制服和闪亮的褐色靴子,看起来是那样挺拔威武。他就那样在阶梯口跟奶妈与我道别,爬上他的车驰骋而去,从此我们就再没见过他。当他阵亡的消息传来,我无法假装哀痛。我知道身为女儿,父亲去世时,应该要相当难过,我也试过,但要为一个你从来都不熟悉的人感到哀伤,真的很难。对我而言,我父亲向来就像一个陌生人。我想如果有一天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伯堤身上,那心情就会是难以形容的悲惨。我只能默默的希望和祷告,在他还平安地待在坎特伯里学院里时,战争就结束了。梅森奶妈总说圣诞节之前它就会结束,但是圣诞节年年来到,它却依然没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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