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青王久病,往昔热闹非凡的寝宫丹枫殿里面,已经很久都没有欢声笑语传出来。只有那个傻孩子濂宁,一看见大祭司那张生冷的面容,就呵呵地笑了起来。扶苏习惯性地抚了抚濂宁圆圆的脑门,濂宁忽然哇的一声哭起来,伸手去扯扶苏手里的白芷花。
湘夫人唤过嬷嬷,把濂宁抱了出去。濂宁一生下来就像一个怪物。头颅圆滚滚的,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已经十岁了,还像婴孩一般人事不知。濂宁是个傻孩子,对此他的母亲湘夫人早就心知肚明,习以为常。
金碧辉煌九重帷帐之后,青王武襄像一座山一样沉睡着。这个曾经血洗中土、叱诧风云的英雄,如今悄无生气地躲在寝宫深处。谁都可以致他死命。
扶苏对武襄毫无兴趣。他转过身来,看见湘夫人倚在窗下调弄鹦鹉,眼睛却瞟向远处的晴岚阁。晴岚阁是青王寝宫丹枫殿的配殿,一向是武襄寻欢作乐的地方,如今也寂寞得厉害。阁顶上那个秀美的妇人,穿着华贵无伦的绣金衣袍,懒懒地晒着太阳,依然是那种面若桃李冷若冰霜的样子。
湘夫人冷冷道:“说起来,贞节也是一个女人用来引诱的资本呢。”
扶苏知道她说的是息夫人妫。湘夫人身为王后,权柄在握,未必对息夫人的得宠心存妒忌。但是息夫人冷落自己的亲生孩子清任,是湘夫人永远不能原谅的。息妫原来是息王之妻,息国被青夔吞并之后,息妫就被抢过来,做了武襄的侍妾。武襄很喜欢息妫,息妫也为武襄生下了公子清任。但是二十多年来,息夫人竟然哑了似地从不肯讲一句话,甚至连一个微笑也没有流露过。人们暗地里都说,息夫人被迫失节,心里是很苦的。她并不关心她和青王的孩子清任。公子清任长到四岁,还像自己母亲一样,一句话也不会说。直到湘夫人嫁给了武襄王,亲自管教公子清任,才慢慢地把他从孤独自闭中引导出来。当时的情形很古怪,湘夫人初入王宫,见到孤苦伶仃的清任,便不由分说地把他领回自己那里去。连青王都深感奇怪,却又不敢对湘夫人说什么,只得由她去。
湘夫人是个才智出众的女子。清任在她那清雅宁谧的院落里长大成人,继承了她的博学优雅,继承了她的智谋权变,也继承了她那种深藏骨髓的忧伤。比起另一个,清任倒更像湘夫人的亲生孩子。后来,清任走出了苍梧苑,加入青夔的军队,随父亲武襄南征北战,有了誓死尽忠的军队和下属,在朝中培植了自己的势力。当他年满二十,战功赫赫地从南方海疆归来之时,他已经成为青夔朝政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年轻的总要代替年老的,公子清任一边,渐渐形成与湘夫人对立的政治力量。很多人都在私下里说,公子清任是青夔的希望,可是他必须迈过湘夫人这一关。但湘夫人不肯退让。虽然,她很超然地对待自己教育出来的清任,但是谁都明白,她决不会退让。扶苏曾经试图询问湘夫人,清任的作为,或者可以称为某种背叛。湘夫人笑笑。她以为,王室中总是一山不容二虎。从一开始,她就明白,她和这个孩子注定要成为敌人,但是她还是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倾尽心力教导公子清任。某种程度上说,这个敌人竟是她自己养育出来的。
扶苏的眼前,又浮现出公子清任线条挺拔的面容。在郢都的繁华街道上,他面对一个异乡人的死亡,恍然若失。在公子清任的心中,是否也有一些解不开的隐秘?否则,为何他总是在某些微妙的时刻沉默不语。
廊下,濂宁正在和婢女们嬉闹,荷荷地叫嚷着。扶苏看了一眼他满身的泥水,默默摇头。
濂宁的笑声在清冷的苍梧苑上空飘浮。孩子们的欢乐都是一样的,不管他是聪明还是驽钝。十年前在同一个院落里欢笑着的公子清任,如今却成了湘夫人目前最大的死敌。
“身为九嶷山的大司命,你居然不能为我找回王的灵魂!”
尖利刺耳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扶苏缓缓地抬起头,看见湘夫人的脸上,骤然换上了那种铁一般冰冷严厉的表情,一如她在朝堂上、青王身后的珠帘里面,出言训斥那些王公大臣一样。
过了一会儿,扶苏哑着嗓子道:“难道说,救回武襄的灵魂,对你来说就那样的重要?”
湘夫人犹豫了一回,字斟句酌道:“现在,青王武襄是我的另一半命运。”
扶苏紧紧咬着自己的髭须。
湘夫人续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扶苏盯着湘夫人身后的那面青铜镜,镜光中夫人的衣袂影影绰绰,奇幻而动人。扶苏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那么,重华呢?重华对你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湘夫人淡淡一笑,“重华?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还提他做什么。”她撇了一眼窗外,濂宁在嬷嬷怀里睡着了,花萼一样娇嫩红润的脸上,露出纯洁无瑕的笑容。她摇头道:“至少,总得为濂宁这孩子着想。假如我败给了清任,濂宁怎么办?你不知道相乔的儿子,是一种什么命运?”
武襄只是女婿的身份。当年青王招拒病重,他率兵逼宫,迫使招拒传位于他。那时他曾答应过招拒,会善待王子相乔以及相乔的后人。但是武襄继位之后不久,相乔就因为谋反的罪名而被赐死。他的儿子被封为“相庶人”,幽闭在郢都城外某个阴暗的离宫里。十几年后,还是湘夫人念及姑侄之情,以一件事情为要挟,使得武襄把他释放出来。但那时,这个孩子已经变得如同白痴一般,见不得郢都的阳光,不久就虚弱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