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瑶姬一去一千年(6)

清任信步来到长闲宫中,看见春妃白氏才刚起床,正在梳头。他站到她背后,顺手接过侍女手中的碧玉梳,为她梳理一头墨玉般的长发。白雍容微微地笑着,任由清任把她的头发分成一小绺一小绺的,细细地编上,再串上彩珠璎珞,有如南方望海郡的渔家女子。白雍容和清任一般的年纪,当年在海疆并肩杀敌,如同两兄妹一样。只是这二十年来,清任老得很快。而白雍容身为春妃,颇受青王优容,又从不介入后妃争斗,只一心一意地在后宫休养,万事不操心。所以年届半百的女子,竟保养得如同三十岁才出头。

“雍容,”清任说,“有人要我立你为后。”

“我身体不好呢。”白雍容立刻回答。

清任笑了笑,心想她消息倒是快。

白雍容叹了一口气,说:“主上,您别这样。”

“怎了?”

白雍容转过身,缓缓地理着自己的小辫子,“不用替我担心,该要的我自然会朝您要。可是我不想要的,您也千万别塞给我。”

白雍容和别人不同,讲话从不用顾忌。清任摇摇头,“我并不是跟你开玩笑。”

“我知道您不是开玩笑。不过,我是真不想做王后呢。”白雍容忽然压低声音说,“我父亲那边有回音了。”

清任“嗯”了一下,“你哥哥什么时候进京?”

“月底之前。”白雍容说。

“那么你多费心。”清任感慨着,“这么大的事情,亏得你从中周旋呢。”

四顾无人,白雍容缓缓地说:“主上说这么客气的话做什么。雍容这辈子欠您大恩,连我一家人都感激不尽。这感激是在对青王尽忠尽职之外的。”

清任知道,白雍容说的是肺腑之言。只有他知道这病恹恹的春妃,其实是个丹心如铁的女子。旁人都以为,春妃和青王早先就是联剑疆场的一对,殊不知那时的白郡主曾经一口回绝父亲白定侯要她接近公子清任的暗示,而一心一意地爱慕父亲帐下的一个幕僚。谁也拗不过这个大小姐,最终将她许给了那个年轻文士。而对于公子清任来说,当时他压根儿也就没有注意过白雍容是谁。

后来机缘凑巧,他二人身陷敌营。白雍容被敌将扣下凌辱后,欲寻短见。清任得知她是白侯的郡主,于是拼命拦住了她,没让她死成,而后两人联手杀死近百名海上勇士,成功地逃出敌营。但白郡主失身的事情却被敌方俘虏传开。白侯帐下的那个年轻幕僚听闻此事,宁愿得罪于白侯,也执意要退婚。白定侯大怒,几欲拔剑砍了这穷酸。然而白郡主及时赶来拦住了他。白雍容铁青着脸,亲手将聘礼还给那人,然后向父亲求情。最终在白郡主的说服下,白定侯让那幕僚离开军营回郢都任职。那人是个有名的才子,一回郢都,就另攀了绵州庆延年的侄女成亲了。

而白雍容从此伤病连绵,离开行伍。她再不议婚嫁,也没有人上门提亲。

清任即位之后选择王后。关于白雍容的谣言在沉寂一时之后,又开始传得沸沸扬扬。清任决定立白雍容为春妃之后,白雍容曾私下里推辞。清任道:“我知你无意于权位,也不想嫁我为妻。不过,你我总算有当年同袍浴血的情谊,我为你留一个安稳的地方休养,一切由你自便,难道不好吗?” 并颁下训令,凡诋毁王妃者皆论死罪。

清任待白雍容并不同一般妃子。旁人不知就里的,全然不解。这春妃明明是后宫中最散淡的妃子,却隐然是青王心目中极有份量的一个人,丝毫不逊于王后庆拂兰。

因为春妃白雍容的存在,驻守海疆、军权在握的白定侯,多年来一直是青王背地里的靠山,作为制衡力量,牵制着朝中以庆延年为首的门阀贵族。即使门阀贵族们笼络分化的手,一步一步伸向郢都左近的青王直属军队,他们对白定侯的海上雄师却也是永远都无可奈何的。在青王和贵族们的政治博弈中,春妃的白氏家族,永远是贵族们算不准的一步棋,因了这步棋的存在使得他们不敢公然逾矩,不会轻举妄动。在这个微妙的平衡中,清任才得以理顺朝政,安治天下。

所以,清任如此看重春妃,不仅出于故人知交的情分,更是盟友之间的默契。

“好的,”清任说,“你自己也要小心,我可不想你有什么闪失。”

“我自会小心谨慎。”春妃倒是毫不介意的样子。

“事成之后,我会立你为后。”清任笑道。

“主上,”春妃缓缓道,“您若真心敬重我,就让我终身不要沾染那个后位吧。”

“为什么?”

“为什么?呵呵。她们不明白,我可知道――那个位置太危险,容易遭人忌恨,” 白雍容微微一笑,“所以我退避三舍。”

真的是这样吗?清任怔了怔,“你是不同的,雍容。”

白雍容笑了笑。

“除你之外,后宫之中我想不出还可以信任谁。”清任动情道,“这些年你助我甚多,我……总觉得亏欠你。”

“何以如此。”白雍容笑道,“雍容为主上做的事,都是雍容自己的意愿,不需要主上回报,更谈不上亏欠。若是想着凭借这样那样的功劳,来求你赏赐一个后位,反倒没意思了。做主上心中的第二个人,雍容已然幸甚。”

“你已是我心目中的王后。”清任犹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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