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瑶姬一去一千年(5)

那件事情以后,庆夫人被逼请罪,自承“管辖不力”,将后宫的大小事务都交予春妃白夫人。而白夫人自度娘家位高权重,拥兵一方,不愿因此沾染非议,被人说是外戚夺权,所以又以体弱多病相辞。等而次之,就是夏妃采氏主持大局。遂一直以来,王后等于是被架空了。表面上,青王对庆夫人的恩爱礼敬,不曾减少半分。但是任谁也看得出,青王的真正态度是怎样的。

如今庆夫人终于在寂寞寥落中亡故,也不会有人觉得青王会真地怀念她。而谁会替代庆夫人坐上这个王后的宝座,自然成了议论的焦点。

于是早朝便有人进言,后宫不可一日无主母,请青王早日立后。

清任道:“后当然是要立的。”

却没有什么说什么时候立。眼下春夏秋冬四妃,属夏妃最有人望。夏妃端庄贤淑,知书达理,闺阁之中便颇有贤名。二十年来代替王后统领后宫,守礼克己,从不僭越,一向是青王的得力助手。只是夏妃出身低微了些,她的父亲采梦溪原先只是个小小的兰台省校书郎,女儿封妃之后,才在首辅庆延年的关照下提拔到天官府,以后一直做到司礼监御史,算得朝中一名权臣。然而也有人说,采梦溪本来毫无才干,皆因庆后失德,夏妃掌权后宫,庆延年为了拉拢夏妃保护庆夫人,才把本来碌碌无为的一介校书郎收为己党,大加重用。

论起出身,是春妃最为显赫。其父白定侯是国中第一诸侯,一门四兄长,常年驻守南方海疆,一家子都是青王清任的得力臂膀和知交好友。不过人人都说,春妃生性恬淡,总是不爱活动,一直隐居在她的长闲宫里,对外界毫不关心,并不是王后的佳选。而且青王和春妃的关系也是扑朔迷离。有人说青王最关心的妃子,只有春妃一个。但也有另一种说法,道是青王与春妃也有芥蒂,几乎没有宫人记得青王几时在长闲宫中过夜。

没有人还会提起禁闭在芝兰苑的疯女人秋妃;而冬妃从各方面看,都是极其平庸的女子,嫁入宫庭三十年间,除了年终祭祀大典,从来没有人见她出来活动。

一般情况自然是母以子贵。只要将诞出太子的夫人立为王后,便无人会说什么。可惜的是,青王清任年过半百膝下犹虚。二十年前秋妃生下的赤乐小公子患病身亡,揭露出庆后谋害怀孕妃嫔的可怖内幕,从而引发种种变故。照理说,其后的王子王女,可以安然诞生。但是依然没有妃嫔生养,以至于王储空虚至今。这成了大臣们敦促青王早日立后的最重要的理由。

尤其是青王清任本人,看起来竟好像对此毫不焦虑一般。一干大臣们更是揣测纷纷。青王的心思向来不容易揣摩。

有底下的臣子,不那么顾忌的,先举了夏妃采氏。夏妃多年管理后宫,劳苦功高,更重要的是和故后一脉相承,夏妃之父也是首辅的亲信。支持夏妃也就是支持故后,支持故后也就是支持首辅。

当然也有人举议春妃,认为春妃出身高贵,家人劳苦功高。这一派为首的,是大学士时晦明等人。青王清任很明白,大学士一党若不是因为目下没有太多的实权,声音不大,早就和首辅闹翻了。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事事要牵绊着首辅一点。庆后薨毙,首辅的权利圈子便缺了一个小口子,他们岂肯轻易让夏妃跟上把这个缺口补齐?当然首辅那一派的人,就提起春妃一向身体欠佳,不利于延续宗祧。

提及冬妃的也有一两个人。

奇怪的是,首辅庆延年本人,却对立夏妃一议并不热衷。故后庆拂兰失宠而亡故,或者这也是他不愿说话的原因。

青王清任一直保持着认真的微笑,听取了多方意见之后,却完全不肯表态。照一般的习惯,他会问问首辅的意见,然则他也没开口。青王这种态度,使得明确表态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开始含糊其辞。清任谦和儒雅的外表下,有一颗深不见底的心。刚见到王的人也许会觉得他很好说话,甚至可以在他面前言无顾忌。朝中老臣却觉得跟他相处越久,越不知道该说什么,从而往往保持沉默。首辅现在的沉默,就是他心目中最明智的做法吧?

退朝之后,清任缓缓地踱回寝宫。时隔二十五年,对于这个青夔后的玉座,大家仍然是兴致高昂。他的父亲青王武襄尚武好色,后宫佳丽无数,好多还是在征战中虏来的外国女子――比如他的生母息夫人。那时的王宫中,也未见得有多少纷争。轮到他自己,恪守礼制,只纳了一后四妃,却牵扯了无数麻烦出来。

当然,先王有一个厉害的王后湘夫人。他没有,也不能有。他抬头仰望,苍梧苑依然荒芜如昔,深锁的宫门里面,飘出淡淡的迷离的白芷花香气。

治国安邦,远交近攻,清任算是一个出色的国君。治世二十五年,河清海晏,国泰民安。虽然朝中还有些分裂纠葛,但民间百姓一直过着富足的生活,称颂清任为贤君。但是这个贤君,却有处理不了的死穴。如果像青王武襄那样对待他的妃嫔们,把她们纯然当作被征服的猎物,或者烦恼会少一些吧。青年时代,他鄙夷着他的前任青王武襄,认为他不过是个手段狠辣的野心家和野蛮粗暴的武夫而已。甫登王位时,他雄心勃勃,要做一个仁慈贤明的君主。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他终于将青夔国治理得风调雨顺,终于博得万民称颂敬仰,滋味却并不如当初想像中的那么快乐。他永远被各种各样的势力牵扯着,因为害怕失去平衡站不稳,而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算计。他自己终于慢慢领悟到,其实有做得到的事,也有做不到的事。他性情中无法遏止的阴柔的一面,使得他自己这一生都负累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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