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于游人夹道看(1)

——叶公超与陈香梅逸事

1981年月11月20日,叶公超在台北逝世后,陈香梅在短短几天内写了一篇悼文两首挽诗。诗中说:“奉献给你红色的玫瑰,那是我从童年、青年到中年对你的半点关怀与爱意”。这在叶氏亲友中是罕见的。叶公超素有“文学的天才,外交的奇才”之美誉,陈香梅则有“全美12位杰出女性”的殊荣,他们为什么会有如此超乎寻常的友谊呢?这话还要从头说起。

叶、陈两家本是世交。陈香梅的外祖父廖凤舒与廖仲凯是同胞兄弟。廖凤舒早年随李鸿章出使欧美,北洋时期还担任过驻外公使。陈香梅说:“外祖父在外交界露头角时,许多现在外交界的佼佼者常常到外祖父东总布胡同的住宅串门子。”在这些佼佼者中,就有叶公超的叔父叶恭绰。

叶公超早年丧父,在叔父的监护下长大。五四运动时,他在天津南开中学读书,是“南开救国十人团”的核心人物。五四过后,家人怕他耽误学业,于第二年将他送往美国。在美国读完高中、大学后,他转入英国剑桥大学玛地兰学院深造,于1926年获硕士学位(《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为1924年,可能有误)。由于酷爱诗歌,他在英国认识了著名诗人艾略特,并深受其影响,这使他成为第一个向国内介绍艾略特的人。

离开英国,叶公超曾在巴黎大学作短期研究,并于当年秋天返回北京。一开始他在北京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任教,兼任北京英文日报和远东英文时报编辑。由于陈香梅的父亲陈嗣云既是北师大教授,又是英文日报主笔,所以叶公超也成了陈家的常客。叶公超英文名为乔治,陈香梅从小就叫他乔治叔叔。

由于时局动荡,叶公超于1927年春天南下上海,担任暨南大学教授兼外文系主任,第二年又应胡适聘请,兼任中国公学西洋文学系教授。《新月》杂志创刊后,作为主要发起人之一,他除了单独撰稿外,还主持编写《海外出版界》专栏,目的是“以简略的文字介绍海外新出的名著,和从出版界到著作家的重要消息,……使读者随时知道一点世界文坛的现状。”《新月》的问世,让他的研究创作进入黄金时代,许多文章就是这时候写的。两年后,叶公超又返回北平,担任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主任。在《新月》遇到困难无人负责时,他临危受命,多次出任编辑(其实是主编),竭尽全力维护自由知识分子的这个文化阵地。

抗日战争爆发后,叶公超经长沙抵达昆明,担任西南联大外文系主任。不久,他为了保护叔父收藏的国宝毛公鼎,只身返回上海,结果被人向日本宪兵队告密而入狱。保释出狱后,他逃离上海到了重庆,旋以书生报国之志弃学从政,从此开始其外交生涯。

抗日战争胜利后,叶公超与陈香梅在上海相逢。这时,陈已经是中央社的记者了,于是叶对陈说:“你如今是大人了,不要再喊我做叶叔叔,就喊我做George吧。不然的话反而把我喊老了。”1947年圣诞节前夕,陈香梅与陈纳德在上海虹桥路美华村寓所结婚。对于这桩相差三十多岁的跨国婚姻,女方亲属竭力反对,社会各界也议论纷纷。为此,身为外交部次长的叶公超特意从南京赶到上海,充当他们的证婚人。1958年陈纳德身患癌症,曾在台北治疗,叶公超在公务之余,经常看望病人。陈香梅说,他来的目的,“一半是陪外子,一半是陪我。外子累了,上楼休息,常对叶……说:‘你陪安娜谈谈,她终日陪着我这个病人太苦了。’”于是二人在客厅里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直到陈氏在楼上咳嗽起来,叶才起身告辞。陈纳德去世后,叶公超亲致悼辞,认为死者对中国的友情,会永远刻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坎上;“他那坚定不移的意志,倔强的自信心,在逆境中挣扎苦斗的毅力,将永为后世所景仰。”不久,叶公超出使美国,与孀居的陈香梅在华盛顿再度相逢。陈说:“他单身匹马上任。既有才华,又有傲骨,再加上他那目空一切而又热情洒脱的仪态,马上成为华府的热门人物。”

1981年叶公超去世时,陈香梅正在汉城,准备采访韩国总统全斗焕。噩耗传来,她强忍悲痛完成任务,在旅馆大哭一场,特地赶到台北致祭。在台北,她看到报章上那些充满感情的悼念文章,都是叶氏早年知交和弟子门生写的,不禁感慨万端。她说:“叶公超一生中有不少红颜,但在他最寂寞、最需要爱心之时却在孤寂中与世长辞,这真是人生一大憾事。老天对他太不公平了!”她知道谈这种事情很难为世人接受,所以她解释道:“英豪有女人的赏识并非不道德之事,而是可以自豪的,大音乐家萧邦有鼓励他爱护他的女文豪乔治桑,拿破仑有约瑟芬,没有女人的男人才该自愧呢。”基于这样一种理念,她多少有点打抱不平地发问:“当年添香伴读的女人都到那儿去了?……你们也该为他悲叹一两行吧。”

陈香梅的诗文在台湾引起很大反响。几天后,《联合报》刊登一篇署名杨子的文章,题目为《红粉知己》。该文作者是《中国论坛》半月刊负责人,与叶公超多有交往,因此他对叶的评价是:既有器识过人、恃才傲物的名士风度,又是一个才华横溢而终为俗吏所谗的悲剧英雄。这篇文章主要是谈红颜知己的,因此作者在征引陈香梅的诗句——“多少双纤手为你磨墨、添香,多少颗心曾为你似醉非醉”——之后,又赞叹道:叶氏如果真是如此,则“享寿七十八而终,又有何憾!”与此同时,作者还匠心独具地在“三不朽”之上提出第四个“不朽”。他说:“人生以立言、立功、立德为荣,其实,立情才是生命最高意境;能爱与被爱,生命就如花朵之开放,灿烂繁华,固不免终于凋谢褪消,也是不枉不朽了。”

杨子还说,有些人死了之后,往往会突然冒出几个“未亡人”来。未亡人的出现,大多是为了遗产而不是为了感情;相反,真正的红粉知己则会在纪念逝者的时候“一述其‘情’”。当然,他也知道面对世俗社会,恐怕无人能有这种勇气;但是他认为,倘若有人使用笔名直抒胸臆,也会“为这个严肃的礼教社会,添些人性气息。”按照这个标准,陈香梅也算得上叶氏红颜知己中的一位勇士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