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芸生的悲剧(4)

1948年底,针对当局再度颁布的新闻检查制度,王又进一步指出:“所谓言论自由,所谓新闻自由,在中国原来是极可怜的东西,也是极宝贵的东西。它可怜,因为它太少了;它宝贵,因为它从来未曾真正有过……。新闻检查这东西,是与言论出版自由不两立的,有新闻检查,就没有言论出版自由;要出版言论自由,就不能要新闻检查。”他还恳切地说,只要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就可以发现,新闻检查的“后果是:领袖神圣化,只闻谀词,身入云端;政府一切好,绝对无错,在政府的文告里,永远责备人民,而不自检,于是久而久之陷于腐化无能而不自知;至于否定自由,远离民主,”就更不必说了。(《王芸生》第66至67页)可悲的是,在那炮火连天的战争年代,谁还能听进去这些发自肺腑的药石之言呢?

痛苦的抉择最后的归宿

由于《大公报》与当局的矛盾日益尖锐,更由于战争的局面日趋明朗,王芸生陷入了苦闷的彷徨之中。正在这时,该报驻美国特派记者杨刚突然回到上海,帮助他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杨刚是中共地下党员,她虽然也王芸生交往不多,却一回来就住进了王公馆,这也说明她肩负着特殊的使命。与此同时,李纯青也反复做过王的工作,据李说:

1948年仲冬,我好几度登王公馆之辩证,跟他深入谈心,劝他去找共产党,却被他以“共产党不会要我这样的人”为理由而拒绝。

不久,我又去拜望王芸生,极其郑重地向他提出:“王先生,有人要我正式通知你,邀请你参加新政协会议。”

他惊愕地直视着我,一种绝处逢生的狂喜从心头冲到颜面,露出抑制不住的笑容。不一会又镇静下来,轻轻地问:“你说,是谁邀请我的?”

“毛泽东主席”。我不犹豫地直说。

他沉默良久,虽然不相信我的话。以后我知道,他另外曾向某民主人士打听,证实吾言不虚。然后王芸生向我表示:“甘愿接受共产党的领导,包括我本人和我所能代表的大公报。”(《大公报人忆旧》第319页)

于是,王芸生在中共地下组织的安排下,以休假为名,经台湾去了香港,然后又由香港到达北平。在此期间,王芸生最关心的莫过于《大公报》那薄薄的一纸命运了。据李纯青回忆?“1949年2月我离开香港。行前,获悉天津大公报改名进步日报,王芸生闻讯懊丧,要我到北平力争存名。王芸生到北平后,一度去过天津。他告诉我:‘我们就是把大公报献给国家,献给人民。我想通了,不要大公报这个名称了。我到解放区,是投诚来的’。”(同上,第320页)

然而,王芸生真是想通了吗?只要看一看李纯青下面这段话,就不言而喻了。  上海解放前夕,我从天津到北平遇见王芸生,他精神抖擞,把我拉到一边,说:“周公(恩来)告诉我:《大公报》不必改名了。你随军南下,继续主持上海《大公报》。大公报还是民间报纸,你们自己经营,我们不来干预。当然,有困难我们还是要帮助的。”(笔耕五十年第535页,三联书店1994年版)

诚如“周公”所言,当王芸生兴致勃勃返回上海时,他确实遇到了始料未及的“困难”。在这些困难中,如果说让他做出?刻检查,承认《大公报》在每个历史阶段“基本上都站在反动方面”(《大公报新生宣言》,1949年6月17日),并要他完全采用一套新的价值观念和新的表达体系,他还可以勉强接受的活;那么面对来自经营方面的打击,则使他束手无策了。因为1949年到1952年,《大公报》的发行量从16万份急剧下降到6万多份,广告收入减少了60%,账面亏损达到40多亿元(旧币),就连职工的工资也发不出去了。这与该报多年来蒸蒸日上的情景形成鲜明对照。于是,王芸生不得不致信毛泽东,请示“帮助”。不久,王应召晋京谒见毛泽东,毛指示上海?大公报》迁往天津,与《进步日报》合并,改为重点报道财经新闻的全国性报纸,于是,王芸生也似乎摆脱了困境。这时,距英敛之创办《大公报》正好是整整50个年头.也就是说。《大公报》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风雨历程后,又回到了原地。当然,这时候《大公报》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所谓此“大公”非彼“大公”也,实为不刊之论。

与此同时,工芸生也变了。在那些特殊的岁月,他以阶级斗争的理论为武器,不断地反省、检讨、自责、自污。并积极参加政协组织的学习以及各种社会活动。即便如此,那沉重的历史包袱仍然?达摩克利斯之剑似的,使他如临如履,战战兢兢。例如50年代初期,梁漱溟在国务会议上与毛泽东发生顶撞,毛在盛怒之余,还敲山震虎地指出:当年有人说不要我们另起炉灶……。吓得王芸生赶快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胆战心惊地当众承认:“这话是我说的。”(《王芸生》第72页,)

写到这里,我在为他捏一把汗的同时,又有些庆幸:亏得毛不知道他给傅斯年写的那封信,否则的话,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另据王先生的女儿王之芙回忆,1957年反右运动期间,她亲眼目睹了父亲被点名批判的残场面。尽管后来被毛泽东保了下来,没有划成右派,但是王女士却说:“这场斗争对父亲身心的损害是很大的。他为自己在检查中不得不涉及到老朋友而深感内疚,长时间闷闷不乐而得了糖尿病。”从此以后,王芸生就再也没有过问《大公报》的事情。(《大公报人忆旧》第301至302页)

据说,王先生进入晚年之后,曾经在读马列学毛著方面很下功夫,与别人谈到这方面的问题时,“他可以顺口指出这问题在哪本书的哪章哪页上有记载,甚至对重要语录能够背诵原文。”尤其不可思议的是,及至病危,他还“几次嘱家人邀请医?中左邻右舍病友开学习会”,家人无奈,“只好邀几位医护人员到他的病榻前听他发言。”(《王芸生》第79至80页)

这难道是一幕荒诞不经的讽刺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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