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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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迟瑞成出国期间,常务副厅长吕宇驾车往城外去了。

前几天,钟勇被拘留了。那位年轻干部和田处长到医院验了伤,医院还出具了证明。检察院当即以钟勇犯“流氓罪”和“故意伤害罪”向法院提起控诉,法院已庭审。吕宇听说,准备处刑期三年。

吕宇被激怒了。他完全清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不就因为钟勇履行职责,过问了一下工程嘛!他想,现在很多地方的工程实在够烂的,所以像我们这个厅还真算不了什么。现在,就连长江堤坝都经受严峻的考验,全国江河水库堤坝存在的质量问题比比皆是,每年都有不同程度的险情出现,不得不花费大量的人力、财力和物力对堤坝一而再、再而三地加固。可是,总有一天大家会问:谁拿水库江河堤坝开了玩笑?一想到这里,他不觉咬牙切齿起来:我非跟省分管领导的儿子算账不可。

他想:当年美国总统胡佛说过,“资本主义的问题就出在资本家身上,他们太过贪婪。”他想,其实,社会主义的问题,同样也出在一些党员领导干部身上,同样是“太过贪婪”,尤其是那个“家属、子女经商办企业”。早在十几年前,中央纪委就三令五申多少个“不准”,可到头来,这类企业越办越多、越办越大,还引得下面的各级干部们跟着一齐学。什么经商办企业,狗屁!就是倚仗老子的权势做生意,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春节前我们走访慰问老干部,好几个被田处长他们轻蔑地称为“老帮菜”的老干部,把厅里送去的钱和东西竟然扔到楼下,大骂当年国民党在大陆都没敢这么干,他们中多数干部还有点儿廉耻,知道让“家属子女经商办企业”,就是明着叫“家属子女”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上抢国家、抢百姓。被我们宣传为“四大家族”的陈立夫到了美国,却只能靠养鸡为生;蒋经国跟章亚若生的两个男孩子只好靠卖报纸交学费。要是他们纵容家属子女经商办企业,何至于穷成这个样子!

吕宇不禁忧心忡忡起来,想:现今一些干部的所作所为,总有一天会要我们全社会替他们承受代价。当然啦,到时候他们也捞够了,拍拍屁股离开中国,剩下我们这些干部可就惨啦!准被老百姓不分青红皂白全部干掉,就像历朝历代那般。可是,对于这类亡党亡国的行径,全厅上上下下包括我自己,又有谁敢说个“不”字呢?除了那个“搞阶级斗争”的钟勇。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呢?

吕宇直想破口大骂,可转念一想:有什么用呢?利益决定。今天的一些党员干部,就是叫你不敢管不能问,管了问了,就是“搞阶级斗争”,就是不“团结和谐”,就是大逆不道,就要杀这个不识相的,否则不足以平“民愤”。所以,你又有什么办法能够遏制田处长他们呢?还有站在他们背后的那位省分管领导的儿子呢?怎样才能制止这些“太过贪婪”的“同志”呢?算了,近的不说了,就说远的吧。那个郑筱萸,后来被处以死刑,可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有个叫高纯的便反复举报当地药监局和郑筱萸,可是,又有谁敢受理呢?在香港,特区政府广播处处长朱培庆,仅仅是与一名年轻女子手挽手并肩而行,就被媒体曝光。第二天他便主动申请离职,连廉政公署都不用出面。如果当时我们的纪委敢受理高纯,敢于监督,一个小小的郑筱萸又怎么可能给全国人民造成那么大损失呢?郑筱萸自己也不会招致杀身大祸,早像朱培庆那样主动纠错啦!可现在,在我这个厅,哪个贪官不狂啊,我作为实际上的一把手又怎敢过问呢?否则,照样跟钟勇一样,在冒天下之大不韪--“搞阶级斗争,发动文化大革命”。

看着挡风玻璃前扑来的一幅幅迷人景象,吕宇却一个劲儿地喃喃着,活像一位正在布道的活佛,到最后这活佛竟不堪入耳地骂了起来。

来到群山环抱的分管领导儿子的山庄,吕宇按了三下喇叭,两声长一声短,是事先约定好的。来之前,他还跟这里的管家用手机联系过。他知道,虽然这位儿子不到三十岁,可要想进他的家,真比当年自己这土里吧叽的施工队长进省委省政府大院都难。

高大的铁门缓缓地自动打开了。从门口的平房中跑出四位着深蓝制服的保安,后面的两位边跑还边系棕色皮腰带,然后,他们两人一排迅速站到门两边。吕宇轿车一驶入,这四位农村人模样的小伙子突然举起手来一个立正,右巴掌准确地齐眉角,宛若当年国民党收编的土匪部队正接受长官检阅。吕宇驾车越过了这支部队,忽然听到一声齐吼:“忠诚!”他不禁转脸看去,险些撞到路边的银杏树上。

吕宇顺笔直的青砖道路驶了进去,边驾驶边端详着这有名的别墅山庄。

果然是名不虚传。浩瀚的人工湖出现在面前,一群群天鹅野鸭或在水中慢慢游动,或在岸边竹林间歇息,还有几只伸着长脖很绅士地缓缓踱向竹林尽头的用木板钉做的窝巢。从山里移植来的一行又一行树木密密麻麻环绕湖畔,一幢崭新的五层高楼矗立在这跨越人工湖的拱桥后面。要不是亲眼所见,吕宇哪敢相信这里只住着省分管领导儿子一家人,还不包括他已经离婚的老婆。当然,这里面还有他的管家、秘书、保镖、厨师、用人等等。吕宇想起网民们议论纷纷的电视剧《蜗居》,多少白领奋斗终生的也不过是混凝土楼房中的一个小小方格而已。

停稳车子,一位穿藕色裙服的小姐弯腰拉开车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翻领间的内衣开口很低,一弯下腰,吕宇便清楚看见那对不大的雪一般的圆软的乳房。他紧忙移开眼睛,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这位秀美小姐像察觉到似的,一脸的灿烂消失了,顿然现出严肃神色。而后她侧身在前走着,一只手召唤似的放在后面,手心冲吕宇,另一只手笔直伸前引导着,虽然楼门就在眼前。吕宇不禁想:不论这领导子弟如何次,可招来的员工素质真不差,个个训练有素。哪天想办法把这姑娘挖到厅里,省得那个猪头把这颗鲜桃活生生啃了。他看见楼门口还站着两个小伙子,正叉开大步倒背着双手,活像站立在美国大使馆门前的海军陆战队队员,只不过此时他俩戴的是白色大檐帽穿着一身雪白制服,打扮得如中国的海军军官。吕宇目不转睛地瞅着这俩腰板笔挺的人,不知又是什么意思。他刚一走近,这俩冒牌货刷地扬起右臂,手掌斜着冲天,笔直笔直,蓦然吼道:“敬礼!”

吕宇不禁吓了一跳,想起刚看过的DVD《意志的胜利》,在这部非常有名的法西斯德国纪录片中,党代会上的纳粹全是这副模样。小姐给他拉开楼门,吕宇像法西斯空袭下的英国人钻防空洞一般,立即侧身挤了进去,而后又听那俩当代纳粹喊:“礼毕!”

一进楼他便问起小姐来。或许是因为她毕业不久,或许是因为她发现这个中年男人并不多看自己有意的炫耀,或许是因为她看出这位大官确实有救自己出水火的本领,她恭恭敬敬地回答了这位常务副厅长的询问。她的确是大学刚毕业没任何门路的农家出身。她还回答了他对这栋楼的疑惑,介绍:一层是会客厅、餐厅、厨房和保镖、用人卧室;二层是会议室和歌舞厅,还有客房;三层是主人的书房、卧室和浴室;四层是孩子卧室、电脑室和游戏室;五层是库房。

吕宇问:“库房?”

小姐嫣然一笑:“放古董的,主人可有研究啦。”

电梯门开了,吕宇不问了。小姐将白净的经过精心修饰的纤手放到门边,挡住总想跃跃欲试关闭的电梯门,吕宇一走出,小姐在后又紧跑两步到前面,还像刚才那般引导着。

吕宇进了领导儿子的书房。

领导儿子半仰在沙发中,吕宇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就是傻子也能看得出,他已然烂醉。吕宇正懊悔,领导儿子开口了。

“你们厅有个疯子!”

“没有。”吕宇吃了一惊,接着不高兴了。尽管这些年进厅里的几乎都有关系,可不管是当时的厅长还是自己,即使再得罪不起有些人的后台,可疯子没进来过,全厅干部素质再差,也不至于是个疯人院。

“你真糊涂还是装糊涂?那个干纪检的。”

吕宇顿时想回骂一句,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解释:“那人确实混蛋,不过,是不懂事,没心眼,我好好开导开导他。”

领导儿子嘴张得像城门,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接着,全身一颤,打了个长长的心满意足的嗝。“这还差不多。捣乱,找死!”

此时,吕宇大吃一惊,驶进大门时的劲头顿然飞到爪哇国了。他发现领导儿子脚下正蹬着一张打印纸,随着他腿脚的蹬动,吕宇心疼得几乎连五脏六腑都随之阵阵颤动。纸上的标题是《关于推荐吕宇同志任职的报告》,落款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省分管领导的签名。他犹豫了,惶惑地避开领导儿子忽而变得锐利的逼视的目光,心情分外沉重。他清楚,如果胆敢亮出真心,自己也就完蛋了。省分管领导是个很厉害、很有能力的人,既然支持孩子捞钱,当然就有面对威胁时的反击能量。他手下又有一大帮有本事有抱负的干部,个个在仕途上有远见、有算盘和周密计划,早对你的职位垂涎三尺了。老实说,你能干到今天,还亏了你的谨慎听话。所以,你能像钟勇那样不管不顾吗?天生我材必有用,要想崭露头角,在仕途上不被淹没,能不三思而后行吗?再说,我们厅哪能是个案呢?想必不少厅局也会遇到同样问题,所以你干吗着急“正义”,然后一马当先冲上去,当牺牲品?他知道,自己命运正处在关键点,一个稍微不谨慎的行动,就有可能叫你身败名裂。他钟勇实际上就是狂人,李江陵也是个不知死活的。你能学他们?“公平正义”,“公平正义”能让你升上去吗?

领导儿子放下腿,正襟危坐了,竟显现知识分子的本色。当年,他是全省最年轻的硕士,至今毕业论文还是省内外一些大学指导研究生的样板。那时,很多专家预测,他准能成长为一位杰出的学者,即使与钱学森、华罗庚放到一起,也差不到哪儿去。

这位“学者”开口了。

“告诉那个干纪检的,不要看不惯,更不要妄想插一杠子管管,这是历史的必然。历史车轮滚滚向前,谁也阻挡不了。以前,我根本没想做生意,倒不是怕那个规定。”说着,他熟悉地背诵起来,“‘领导干部的配偶、子女及其配偶,不准在该领导干部管辖的地区及管辖的业务范围个人经商办企业。’可是,又有谁听它呢!读大学的时候,我还在报上专门猛攻这最厚颜无耻的腐败。什么‘经商办企业’,就是强盗找幌子!我到你这儿,开了口,你吕厅长敢不‘支持’吗?我说要哪个工程,他迟瑞成、田处长敢不‘关照’吗?可是,我一毕业走上社会,看到那么多家属子女经商办企业,全一夜暴富。我想:凭什么就自己受穷呢?再说,还有前车之鉴:苏共完蛋后,要饭无门的全是那些真布尔什维克和老布尔什维克。但凡不信共产党这一套的,不管是苏共干部,还是他们的‘配偶、子女及其配偶’,一夜之间全成了世界级富豪!”

吕宇不由张大嘴巴,更没想到这位领导的儿子其实清醒得像个法官。

“吕厅长,你是好人,难得的清官,我一直鼓动爸爸提拔你。不过,要是我说上那么两句,也能坏你的事儿,毕竟他还有我这么个屎屁股!所以,你关照了我,也就保住了他。看开点儿吧,你崇拜的清官,像焦裕禄他们,其实都是今天官场上茶余饭后的笑料。当然啦,死掉的会被供起来,可活着的呢?就像你那个钟勇,生活没改善,工作不重用,单位里受排挤。所以,你吕厅长又何必跟着一个疯子跑呢?现在,有我爸爸罩着你,你还算混得好的,这份报告上去,你准升厅长,毕竟主持了几年工作,政绩还不错。后年我老爸一退,肯定他推荐你接班,到那时候,你也闹个省部级干干。老爹在咱们省也算根深蒂固啦。”

说到这里,领导儿子不知真假又醉卧到沙发上。

前来倒茶的那位小姐轻轻按了一下阔大皮书桌上的电铃。不一会儿,书房门大开,一群赤条条的光胸脯光屁股姑娘宛若采蜜的花蝴蝶,一拥而入,叽叽喳喳,接着全飞到沙发上,一下淹没了这位醉卧花丛的儿子。吕宇大惊失色,一跃而起,忙不迭夺门而逃了,根本没听见那位倒茶小姐的甜美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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