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迟瑞成又和培训团会合了。按照培训日程安排,迟瑞成和团员们走在日本政府大楼的走廊里,走廊地上铺着深红色的地毯,走廊两边的门扇对望,上面标示着第一会议厅、第二会议厅等等。没过多一会儿,培训团随着走廊入口的人群进入会议大厅。规定时刻一到,大厅陷入一片漆黑,但很快又亮了起来。一道光束从后墙上的放映孔中直射过去,穿越整个大厅,照亮了参加日中经济研讨会人们的脑袋。在远远的舞台上有面幕布,光束在幕布上投射出图表和文字,扩音器里传出报告人的声音,每当他说完一段,就准确接续上汉语的同声翻译声。

迟瑞成专注地听着、想着,最后他终于想开了…… 培训团在东京考察完毕准备去日本其他地方考察,按照北京站要求,迟瑞成再次请了假。

布雷兹、乔治接见了北京站情报员迟瑞成,对他进行首次培训。

布雷兹伸出手掌,彬彬有礼地请这弯腰驼背的中国官员入座。尽管迟瑞成再三想挺直腰杆,却不能不点头哈腰。

布雷兹不觉想,大概当年在日本侵略军面前,千千万万中国人也这副样子吧?他更加客气了。

乔治坐在他对面,像看出了上司的心思,便在迟瑞成背后,向布雷兹耸耸肩,摊开双手,做了个无奈的表示。

布雷兹和蔼可亲地问:“你在这个机关多少年了?”虽然他什么都清楚。

迟瑞成终于镇定下来了,淡淡地答:“十来年了。”

布雷兹惊叹道:“老资格啦。”然后问:“作为中共的中级干部,你说说,什么是意识形态?”

迟瑞成不由愣住了,呆呆看着面前这位外国情报官员,心想这也叫培训吗?

那天到了后来,迟瑞成之所以放弃抵抗,就因为料定干这个国家的间谍是个只赚不赔的买卖。他想:腐败根本反不了。这么多年,无论田处长他们在厅里如何胡闹,可谁都无法撼动。吕江山当常务副厅长的时候曾经想摇一摇,不久就只好“团结”他们。几届机关纪委什么都清楚,却只能干瞪眼。所以我最聪明的办法就是跟搞腐败的这些王八蛋合作,结果从此财源滚滚。现在,要我充当世界上最强大国家的情报官员,身份又如此隐秘,当然就更不可能有什么危险了。不过更重要的是迟瑞成听了布雷兹讲的“黄雀行动”,便更加清楚:退一万步说,假使哪天有什么危险,北京站便会迅速将自己和家人移居到那个伟大国家的,那里可真是天堂啊。迟瑞成早就深深理解李真、胡长清他们的心情:“早做准备,江山一旦易手……”他想:自己比他们更高明,因为又靠上了这个强大国家做后盾,一到中国走前苏联道路分崩离析的时候,我不光能保住家人的平安,还会拿到肥厚的分红。不过,迟瑞成根本没料到,第一次培训竟提出这种问题。

多年来,他第一次嗫嚅了,说道:“意识形态?就是写文件简报报告……”说到这里,他觉得有点儿不合适,可想来想去,“意识形态”是什么?入党这么多年,好像真还没注意过,经济是什么,他倒能说上几天几夜,或许有过“意识形态”的党内文件吧,可早没印象了。于是,他理直气壮起来,道:“不错,就是这些,我们就是这么干意识形态的。”

他发现布雷兹嘴角流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便紧忙补充道:“还有,给全省各大报社起草报道稿。我们机关一开什么会议,各大报必须准时发稿,按我们早就写好的稿子发。现在记者们懒得很……”他的话一下流利了。

布雷兹和乔治交换了个眼色,乔治从后面拍拍迟瑞成的肩头,制止了他的话语。

布雷兹说:“为什么提这个问题?因为北京站并不是要你当007,主要让你们干意识形态。所以,你们必须从当今中国的惯性思维中转变出来,搞清什么是意识形态。”

布雷兹有条不紊地开始培训,讲得很仔细。迟瑞成低头盯着乔治给他端来的咖啡碟盘,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可布雷兹敏锐地看出,这位新情报员终于放心了。

布雷兹说:“意识形态就是思想的总和,是引导人们按这思想去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马克思主义给意识形态下的定义是非常科学的,就是‘思想一旦掌握群众就会变成物质力量’。当年,无数共产党人正是依靠意识形态,才造成共产运动的成功。当然,后来的共产蠢货们把这个武器忘记了,结果招致惨败。但是,我们情报局始终牢记马克思、列宁阐述的意识形态理论。所以北京站的工作,最重要的就是让西方的先进思想掌握中国民众,让千千万万中国人争取自由民主平等博爱和人权幸福,去移山倒海,就像前苏联那样。”

迟瑞成干干地笑了,此时他感到一点顾虑都不必有了。来之前他还以为,干情报就是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他们,再把不管标明“秘密”、“机密”还是“绝密”的文件,统统复印给他们,就算完成任务,想不到只不过是搞“意识形态”,拿我们的话来说,就是“玩虚的”。

布雷兹像看出他的心思,耐心解释起来。

“要在中国重新建立起文明的社会制度,即中共最害怕的‘西化’,并不是要动用我们强大的军事力量。”他停顿下来,解释道,“苏联的解体,不是军事干预的结果。”

迟瑞成点头,内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布雷兹知道,尽管这次北京站招募的是中共的一位高素质干部,可现在很多中共干部只知道经济,早搞不清什么是意识形态了,于是他不能不去掉话语中略带思辨的词句,像对小孩那样,使用白痴也能理解的语句。

尽管布雷兹如此认真,可他知道自己不过是完成情报局交代的任务,给新招募的情报员进行意识形态重要性的培训。他真正关心的却是那个早就呈报上去却至今也没有回音的《烈火计划》。

解释过“意识形态”,布雷兹转了话题,询问起迟瑞成机关的

情况。

迟瑞成如释重负了,详细汇报起来,说我们厅不光工程建设,就是干部人事工作腐败问题也挺严重。我们厅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扩充,向社会招人。人事处一些干部便乘机敛钱,结果,一大批没文化没本事却肯掏钱的家伙进了机关。现行的中共干部体制又是--进来的就出不去,上去的就下不来。结果到如今,这些人在这机关,多则二十多年,少的也十来年了。

他滔滔不绝起来。

“之前他们绝大多数连干部也没当过,什么屠宰工、木工、炊事员、护士、广播员……一片,什么本事没有,就知道一个,时下流行的--‘谋私’,再就是‘抱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现行的中共干部体制是:只要没逮住你犯事的证据,过几年就得升一级,要不就有资格闹,‘凭什么不给我升,我又没犯错误。’所以这么多年下来,他们大都是科处级了,一个个鼻梁上架起金丝眼镜,到了下面身份也挺唬人:省里来的高素质大干部。我们这些当领导的,面对这些状况,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好求得机关内部团结和谐还有稳定。”

布雷兹现出满意的笑容,想:这更证实了《烈火计划》的可行性,北京站会比莫斯科站更加顺利地建立起一支强大的第五纵队。

“这很好。不过,还不够,还要进一步提升他们的道德。要通过我们的意识形态工作,唤起更多的中国人符合人性的感情和渴望,转向影视娱乐明星及其私生活,还有种种娱乐方式,这是我国心理学和医学的最新成就,在前苏联东欧获得了巨大成功,自然也能使全体中国人心悦诚服地接受人类的共有文明。”

迟瑞成诚恳地点头了,觉得说到了自己心坎上,早在上大学时他就有这样的看法,近乎顶礼膜拜西方文化。

布雷兹像是看透了这位情报员的内心活动,不觉加重语气,继续道:“中共是野蛮落后的,但是,文明战胜野蛮并不容易。克劳塞维茨说过,胜利要着眼于三个目标:军队、国土和意志。但是,即便歼灭了军队、占领了全国,意志没被征服,这场战争就没有结束。”

说到这里,布雷兹不觉激奋,演说般滔滔不绝起来。

“作为中共的中级领导干部,你出国机会很多,以后我们还会对你培训的。这回召你来,是要你懂得,北京站的首要目标是意识形态,是让中共的邪恶目的在所有中共干部中迷失,这样共产党就不会有任何真正的支持者。所以,运用好意识形态这‘主观因素武器’,占据中国人民心灵的,必然是无比的光明,即中共目标的熄灭。然后,中国人民当然有理由断定,共产党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并从此将西方的教导视为真理。如果你们在我们领导下做好这项工作,那么,在北京站的档案里,你们的工作成果就会记录为慷慨的赠礼。到中国人民完全胜利的那天,你们自然会得到丰厚的回报。到那时,作为中共的摧毁者,你一定会获得来自西方的最高奖赏。”

迟瑞成终于由衷地欢笑了,然后情不自禁地说了一段话,尽管过后他也觉得自己很幼稚。

他激动地宣誓一般告诉布雷兹:坚决完成北京站交给的任务,做好意识形态工作,拯救处于黑暗迷雾中的中国人民。

此时,迟瑞成坐在会议大厅里,反复回想着这一切,慢慢地,他觉得事情不会像布雷兹说的这么简单:把自己招募过来,就为说点儿虚的?他想:今后肯定会有更具体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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