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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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一大早,机关多数干部还没上班,钟勇就接到厅人事处的电话:水库筹建处李江陵贪污问题败露,畏罪潜逃,正被通缉。他愣住了,慢慢放下电话,然后颓然坐到椅子上,好一会儿一动不动。

他起身走向办公桌后的书橱,拉开橱门,里面立满党的领袖们的著作,还有薄厚不一的党内《文件汇编》。他在文件书籍中挑选着,然后捧着高高的一摞文件书籍坐回办公桌,又像往常那样埋头看了起来。

忽然,他暴躁起来,一把将这一大堆文件书籍推开,走到脸盆架前,将脑袋浸到水盆中,顿时水顺盆边四溢,洒了一地。好一会儿后,他才抬起湿漉漉的脑袋,头上的水珠顺脖颈滚淌而下。他取下搭在脸盆架上的洗脸毛巾,慢慢擦拭浑圆有力的脖颈。

“怎么办?”他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地问着自己。

“随他去!”他扔下毛巾。

他想:你管得了吗?一个单位,腐败到这种程度,一两个纪检干部挡得住吗?省纪委也传达过,这些年,我国清廉指数不断往下掉,在世界上的排名,已由第六十六跌为第七十九。反观其他华语国家及地区,新加坡第三;我国香港地区第十二;台湾地区,陈水扁那么疯狂贪污,再加上以“黑金”著称的国民党,清廉指数还在第三十七名呢。一想到这儿,似乎一把锥子狠戳他的心。

他又想起省委党校讲授的表明贫富悬殊程度的“基尼系数”:警戒线为零点四,超过零点五就风起云涌,而中国现在已达零点四七。最近媒体又披露,美国百分之五的人口掌握了百分之六十的财富;而中国,百分之一的家庭却掌握了全国百分之四十一点四的财富,远远超过美国。现在一些地方,官商勾结,警匪勾结,官商警匪勾结起来一齐发财!

现在,省直机关纪律检查工作委员会一召开会议,每当小组讨论时,很多机关纪委书记都说薄熙来不得了,敢掀“扫黑”风暴。谁都清楚这在官场会得罪多少人,更会招来“勾结”在一起的人的仇恨,即便那些与黑势力不搭界的一些党员干部也会觉得不舒服,薄熙来在“打黑”中的胜利多亏了全党全国人民支持。参与讨论的纪委书记们或是慷慨陈词,或是认真思索,但也有人笑而不言,颇有些高深莫测的味道。

一想到这里,钟勇身上仿佛又充满力量,从椅中一跃而起,锁上办公室门,往迟瑞成家去了。

分管全省水库工程建设的这位副厅长正生病在家。

钟勇在川流不息的上班人流中匆忙走着。

他健壮的身上穿着被母亲洗得干干净净的灰夹克衫,浓黑的眉下嵌着一双直视一切的明澈眼睛。他刚刚三十岁,可神情严肃认真,比起同年龄的干部们更显得刚毅精干。他的眉尖稍稍挑起,露出一股俊美英勇的气概。这时,迎面走来三位风姿绰约的秀美姑娘,叽叽喳喳,可走过之后不约而同都回头看了他一眼。钟勇眉头微微聚缩一下,加快脚步。此时,他两条肌肉鼓鼓的臂膀急促地前后摆动着,衣袖擦着衣襟,发出有节奏的窸窣声。尽管他被破格提拔,已经当了快一年的纪委书记,可还是照以前当工地技术员的习惯,袖口卷起,露出被晒得黝黑的胳膊和结满茧子的手掌。

他快步走着,来到车水马龙、朝气蓬勃的市中心。街道两旁挤满了五光十色的商店,商店玻璃橱窗在早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不远处的人行道上摆着露天的餐座,餐座后面的居民小区中,用栅栏围起的停车场里摆满轿车。停车场四周,一幢幢写字楼巍然耸立,晨光映照在高耸的大楼上,在地上拉出长长的阴影,焕发着象征财富和势力的气度。道旁的音像店里传出很像是女声的一个男人的颤音:“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钟勇不觉皱了皱眉,穿过闹市,继续朝前走去。

他径直走向省政府高级公务员住宅区。这里道路宁静幽雅,道旁绿树成荫,阳光透过扶疏的枝叶映照着一个个独立小院,每圈院墙都包裹着一栋小楼,小楼玻璃窗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钟勇来到一个院门前,按响电铃,再冲对讲机报出自己姓名。迟瑞成提拔为副厅长没几年,可钟勇不知他神通广大用了什么办法,竟然名正言顺住进省级领导们的住宅区。不一会儿,钟勇面前的绿漆大门缓缓打开了,一位脑后垂着一根发辫的少女出现在门口,薄绸花衬衫裹着她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身体。见到这位一来便高论“反腐败”的年轻干部,这位高考落榜却被省府选中的农村少女不禁笑了,面颊上现出两个酒窝,明亮的眼睛闪动着,带点儿天真地看着他。钟勇笑问起这位小保姆:“厅长在吧?”脸颊也泛起两点笑窝,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钟勇走进阔大的客厅。经过主人的精心布置,客厅显得素净清雅:厅中陈放着昂贵华丽的沙发茶几,茶几上摆着盛开的各色鲜花,芬芳四溢。沙发旁摆着一套红木桌椅,桌后是一排玻璃柜,里面摆着各式古玩,使客厅带上古朴的意味。四壁悬挂着淡雅的山水花卉画,画幅上还有诸多名家给这位前程远大的年轻领导干部的题词。客厅正中显眼处悬挂着一轴可谓价值连城的黄胄画的《百驴图》。钟勇清楚:对于握有实权的一些领导来说,他们的收入可不能用工资条来衡量,否则真就成了洪洞县里无好人了。

穿睡衣的迟瑞成缓步走来,带点儿发烧的脸颊反而显得更加红润。他鼻梁上架着一副浅度的金丝眼镜,浑身上下透出很像是专家学者的清高风度。

钟勇不等主人招呼便坐入沙发,张口便说:“老迟,没法闹。”

“是啊,早上一接到人事处电话,我就想……”迟瑞成一边说话,一边给这位下级殷勤倒水,似乎忘掉自己还是重感冒病人,关切地问:“你喜欢雀巢还是普洱?”

“都一样。”钟勇不在意地回答,“我喝白开水。”

迟瑞成笑了,说:“来我这儿,就得同甘共苦。”

他把茶杯递到茶几上,轻轻拍拍钟勇的肩头:“小钟,你看,究竟怎么回事?”

自从调入这个机关,钟勇就一直视迟瑞成为老大哥,尽管他才比自己大三四岁。当年,钟勇一入学就认识迟瑞成--这个名牌大学的学生会主席,后来还是他领着钟勇他们面对党旗进行入党宣誓的呢。见老大哥主动问起李江陵的情况,这让钟勇心里更加难受。

他没有回答,端起茶杯,呷了两口。

迟瑞成流露出若有所失的神情,判断道:“说畏罪潜逃,我觉得另有文章。”

钟勇脱口而出:“叫我说,杀人灭口!”

迟瑞成皱了皱眉头,道:“不能这么说,得有证据。”

钟勇不说话了,端起茶杯,将散发浓香的咖啡一饮而尽。他知道迟瑞成说得没错,现在是法治社会,一切得有证据,可证据又去哪儿找呢?田处长他们倒有证据:筹建处发现李江陵贪污;李江陵便来个恶人先告状,搞实名举报,叫纪委介入,把水搅浑。作为机关纪委书记,你又有什么证据,能够证实李江陵反映的情况都是真的呢?只是你有判断,觉得他说的怎么也不像是假话,那般具体,是编造不出来的。可是,要查筹建处,厅党组能批准吗?工程建设的水这么深,查个“没问题”还行,如果真查出什么问题来,拔起萝卜带出泥,很可能引起全厅的地震。如今,哪个领导敢让你搞地震呢?哪个一把手不求“团结和谐”好把官位坐得更稳?

想到这里,他带着无奈对迟瑞成道:“不管怎么样,他不可能潜逃。”

迟瑞成轻轻摇了摇头,道:“要有证据。咱们不信各级组织和公安机关,信谁?再说,没真凭实据,谁敢‘通缉’?也许,他就是‘证据确凿’,只是咱们不知道。老田他们查李江陵也挺久了。”

一听这话,钟勇不由腾起怒火,片刻后却无力道:“田处长他们就会干这个,擅长贼喊捉贼。”

他告诉迟厅长:前几天,自己和纪检办主任查看了筹建处抓的一个小工程,百来米的一道堤坝,刚刚完工便被一场大雨冲垮,一看就是偷工减料的结果。他们俩踏上这紧靠河岸的堤坝,看到到处散乱着石头、木板和塑料薄膜,坍塌的堤坝浸在河水中,赫然可见好几条横向裂缝,有条靠近水面的裂缝简直吓人,裂宽足足可以顺着放进一袋水泥。堤坝之间还有很多孔洞,周围的水泥沙浆尽管凝结,可用手一掰,大块大块的混凝土就掉了下来,稍微用力一捏就成粉末。

听着述说,迟瑞成作为田处长他们的领导,一言不发。他想:有什么稀罕呢?早就如此,谁敢管?我实在是不想再多说一些什么了。不过,他还是忍不住了,反问钟勇一句:“你我能管吗?”

一听这个,钟勇忽然攥起结实的拳头,往茶几上一击,震得花瓶里的花瓣纷纷飘落。

迟瑞成也被他的激动感染了,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感情用事。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换了个话题,不再继续这个敏感话题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十分钦佩钟勇,完全清楚他为什么这般痛恨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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