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得也,因为麋鹿的肉色已呈娇黄,烤出的油脂,如美人之汗,缓缓滑滴而下。闻不得也,因为酒香混合着肉香,随风飘荡,不可阻挡。
圆月当空,百里俱寂。篝火之旁,一男子端坐,意态闲适,形貌不凡,显见非临近的山野村夫。男子对面,铺一空席,若有所待。
男子见尉缭,笑道:“先生赶路辛苦,何不稍作歇息,就火取暖,与我同饮为乐?”
尉缭眺望前方,路还长得很,于是坦然就坐,也不道谢。男子笑容不改,持刀割麋鹿腿肉以奉,尉缭接过,大嚼。男子又酌酒相请,尉缭来者不拒,狂饮。
不多时,肉将尽,酒已残。尉缭饱舒一口气,手抚肚腹,道:“无端得此好招待,老夫无以为报,愧杀愧杀。”
男子道:“寒冬孤野,有先生为伴,方得聊遣寂寞,正该我谢先生才是。”
尉缭再饮一杯,目光注视男子,笑道:“李廷尉之谢,老夫可当不起。”
男子哈哈大笑,道:“值此一夜风月好,肉香酒熟待君来。须瞒不过先生,在下正是李斯。”
尉缭嘴角牵动,嘲讽道:“是曹三派你来的吧?”
李斯面容一肃,道:“先生醉语乎?此时曹三尚未出生呢。在下乃奉大王之命,特于此地相候,邀先生归咸阳。”
尉缭闻言,探手入喉,抠,再低头,将适才所食一通呕吐干净,又取雪漱口,而后说道:“好酒好肉,老翁已无福消受,而况富贵荣华乎?廷尉岂不闻歌云:寓形宇内能几时,何不委心任去留?老夫将西游,廷尉幸勿强留。”
尉缭这招够狠,而李斯的神经也够粗大,好整以暇地静静旁观,不露半点惊奇之色。李斯慢悠悠地喝了口酒,这才开始说尉缭。李斯以前说嬴政,虽时有激烈言辞,却始终恪守上下尊卑之分。今日说尉缭,因地位相等,则语气格外轻松,甚至流于调侃。
在这世上,并非每个人都有强点,但可以肯定的是,每个人都有弱点。只要找到弱点,则说无不成。那么,尉缭的弱点是什么?但见李斯闲闲说道:“天下大势,先生想必了然于胸。无论秦军是残暴嗜杀,还是仁义惜杀,皆可统一天下。”说着,李斯殷勤为尉缭斟酒,举杯相祝。尉缭沮丧气夺,不由对饮。
李斯再道:“先生著《尉缭子》,以兵者为凶器,以仁义为鹄的。今秦欲并吞天下,以仁义取之亦可,以武功取之亦可。孔子曾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秦一旦取天下,不由先生之道,恐先生将与孔子同悲也。”
李斯说完,再割鹿肉以奉尉缭。尉缭嚼肉在口,已是食不知味。反观李斯,却吃得加倍香甜。李斯等嘴巴里腾出些空间来,这才又道:“孟子曾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观诸先生,方知孟子所言大谬。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先生自得世外之乐也,而任秦军以武功取天下,杀伐九州,血流遍地。据李斯看来,先生非委心任去留也,实忍心任去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