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雅柯布森文集》
钱军编辑,钱军、王力译注,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6月出版。
罗曼·雅柯布森的墓碑上,镌刻着"俄罗斯语文学家"名衔。但"俄罗斯"应该主要是用来标示他的出生地和原来的国籍的,而非他的研究范围。雅柯布森无疑是一个杰出的斯拉夫学专家,他不仅在斯拉夫语言研究方面有卓越贡献,还在欧美培养了几代优秀的斯拉夫学研究者。但雅氏的研究又确实远远超出了斯拉夫语言,甚至超出了普通语言学领域,而广泛涉及到语言学相关的学科,如儿童语言、失语症、符号学、信息论等。作为俄国形式主义文学理论的倡导者和先锋派诗歌的支持者,雅柯布森还始终把"语言学与诗歌的接面"列为自己研究的重要主题。收在这本《文集》中的"导言"(美国耶鲁大学爱德华o斯坦科维茨撰)用了不少篇幅介绍了雅氏这方面的工作,但《文集》并没有收录雅氏研究文学的著述,如那篇著名的《语言学与诗学》,这也许会让文学研究者失望。不过,即使是在专门研究语言学的著述里,雅氏也没有放弃对文学语言的关注。而恰恰是文学语言,为雅氏批判地发展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提供了依据和资源。如果文学研究者想从雅氏的著述中学习方法,而不是关于文学的现成结论,这本《雅柯布森文集》是绝对值得反复研读的。(2002年11月)
2、《科学救国之梦:任鸿雋文存》
樊洪业、张久春选编
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2年8月出版。
雅柯布森如炬的目光投向语言学以外的领域常常会有特殊的收获。1952年6月他在一次人类学国际会议上说,在阅读贝尔的《数学发展史》的时候,他发现,过去一百年语言学的发展,和一百年来的数学发展有着惊人的相似,"甚至这两个学科中若干思想的提出年代也相当吻合"。(参见雅柯布森《语言学的系统》,《雅柯布森文集》第45页)
雅柯布森启示我们,某一领域的变化不能仅仅从这一领域内部来理解。阅读新近出版的《任鸿雋文存》,这位科学家、科学事业组织者的工作和经历,时常让我想到"五四"新文学发生时期,想到以往关于这段历史的习惯性叙述。了解"五四"文学故实的人,不会对任鸿雋(叔永)的名字感到陌生,在胡适追述自己尝试白话诗、构想文学改良方案的文字中,他是一个唱反调的角色。但恰恰是同一位任叔永,在1915年1月主持刊行了传播现代科学知识的《科学》杂志,且在中国首次采用了横排印刷和西式标点。同年9月,《新青年》(初名《青年杂志》)创刊,在致力于思想启蒙的同时,也尝试使用新式标点,这难道仅仅是偶然的巧合?而任叔永等"中国科学社"以民间学会的力量,孜孜推进科学研究和科学普及事业,和胡适等人推进的新文化、新文学运动,有无某种同构的关系?这些无疑都值得探讨。《任鸿雋文存》让我们对胡适讲述的那个"逼上梁山"故事生疑,也促使我们深思:应该怎样讲述"新文学发生"的故事?( 2002年11月)
3、亚东本和汪原放的标点
很早就想找到亚东图书馆排印的古典小说来读。倒不是想重温这些作品的内容,也不是要查阅胡适、陈独秀为这些作品的文字。胡、陈等人的序言已经收到他们的各种文集里,查找起来并不困难。我特别想看的是亚东版上的标点和排印版式。胡适当年对亚东的标点是非常推重的,他为亚东第一本标点排印的小说《水浒传》所写的序言, 开头便说:这部书"一定要成为新式标点符号的实用教本","在教 育上的效用一定比教育部颁行的新式标点符号原案还要大得多"。 (《水浒传考证》)那口气,好像标点符号比小说的内容更重要。
胡适的话,其实是有历史缘由的。亚东图书馆标点排印古典小说,最初始于1920年。那时,与白话文同时兴起的新式标点刚刚由民国教育部向全国颁行(1919年),使用范围还局限在一些新文化的报刊和 书籍上,而这些书刊的读者又基本局限在青年学生。亚东把新式标点 引入流传广远、深入一般民众的古典白话小说,这对于以白话文为根 基的新文学真正站住脚跟,对于现代"国语"的创建,作用不会小于 新书刊。从读者范围说,无疑还大于后者。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胡适、陈独秀对亚东的工作积极支持、协助,除了和亚东主人的同乡之谊, 显然另有厚望寄焉。而当时的读者,确实没有把这套亚东版小说仅仅当作旧小说来看,吴组缃先生回忆说,当最初读到亚东标点本《红楼梦》的时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才是新文学!(《魏绍昌著〈红 楼梦版本小考〉序》)
但后来的新文学史却不把亚东的新式标点放进自己的视野,后来的读者看到那些标点也不会产生新鲜感觉。一切都变得自然而然,天经地义。这样的结果,其实和胡适也不无关系。他推崇新式标点,但同时又拿金圣叹的评点做比较,说金圣叹插入的议论,是"文学的障碍",而新式标点则把这些障碍统统删除,"使读书的人直接去看"。 确实,读金圣叹的评点本,你会感到总有一个人在旁边多嘴多舌,但是,读标点本就真的能够"直接"看吗?那些标点符号,那些空格或分段,真的是透明的存在,没有表达任何意思、发出自己声音吗?当然不是。设想一下,如果是一个完全不知道那些符号意思的人,一定会为索解其义而大伤脑筋,会觉得那些符号的存在是个障碍。但五四时期开始推行的"国语"教育训练了现代读者的眼睛,被训练的眼睛, 接受了新式标点和排印版式释发出的意义,却不再感觉到它的存在,更不会感觉到它背后所关联的教育制度与意识形态内容。它仿佛是中立的,介入了,却不落印痕。这不仅仅是新式标点和版式,甚或可说 是现代媒体的隐秘特征。追溯其产生的原点,或许是将其隐秘揭开的一个可行途径。不过,新文学作品的标点都是作家写作时随手自然写上的,已经成为文本的有机部分,辨析的标识不那么明显。而把古典小说旧版,和加了新式标点的版本对照,新式标点的生产过程则或许可以看得清楚些。这便是我想找亚东本的主要动机。
但要找到亚东本确非易事。我跑过一些图书馆,最终都是扫兴而归。因此,突然在书市上见到海南出版社重印的亚东本"中国古典小说名著",真是高兴与感激交织。从"重印'亚东本'前言"里知道, 编者们查找原书也费了周折。因为"七十年来历经丧乱","亚东本"早已经"成为凤毛麟角"。
我曾多次怀着感激的心情翻阅海南版"亚东本",但后来有机会 读到部分亚东本原版,却不免产生了遗憾。我看到的只是《水浒传》、《红楼梦》、《儒林外史》等几种,对照一下,发现海南版并没有完 全按原版重印。仅以《水游传》为例,亚东原版是竖排,海南版改为横排;原版有些段落之间空行,似当作一小节处理,海南版则取消了原版的许多空行;原版人名、地名皆加有符号表示,海南版都予以删除;原版引号用的是「」和『』 ,海南版都改为现在通行的符号。
大概为了和上述处理协调,海南版保留了胡适、陈独秀的序言,却删去了汪原放写的《校读后记》和《句读符号说明》。因为"说明"里的"句读符号",和重印版上的符号已经不同。但胡、陈的序言, 都对汪的工作赞赏有加,删去汪文,至少使这些赞誉之词失去部分所指,甚至会使读者以为重印版上的标点完全都是汪氏标点的。至于要追踪新式标点生产的原点,那不必说,只使用海南重印本是不行的,必须再去寻找亚东本的原版。
公平地说,海南重印本面对当今的读者,上述改动或许是必不可免的。重印毕竟不是影印。尽管鲁迅说过:"许多事是做的人必须有这一门专长的,这才做得好。譬如,标点只能让汪原放"。(《为半 农题记〈何典〉后,作》)但这应该不是主张汪氏有标点垄断权。不过,既然封面上赫然标了"汪原放标点"的字样,做了改动,也还是加一两句说明比较好。当然,从另一角度说,海南重印本对于我们认识媒体生产的特性更有特殊意义。它再次说明,书籍的一次重印,常常就是对书籍形态的一种改塑或对文本的一次改写,尽管这种改塑或改写的程度大小有别。
4、高尔泰《寻找家园》
1986年,我在《中国》文学杂志工作。夏日的一个傍晚,我和同事吴滨陪着高尔泰先生骑着自行车在北京城里穿行。高尔泰先生是美学名家,但对当代文学也极其关注,他发表在《读书》杂志上的《愿将忧国泪,化作丽人行》,批评一位著名作家的一部"伤痕"名作,指出其肤浅和虚饰,目光如炬,笔底风雷,其意义远远超出对一篇小说的评论。目睹一些在"新时期"初期生气勃勃的作家兴高采烈地进入僵硬的文学体制,高尔泰转而把希望寄托于青年作家,那天,我们就是去见两位刚刚崭露头角的"现代派"新星,高尔泰很想把他们解读为"反叛"的英雄,但两位青年作家嘻嘻哈哈,插科打诨,没有一点正经,和壮怀激烈的高尔泰说的话完全接不上茬。出来以后,我们蹬着自行车在街巷穿行,高尔泰一直沉默不语,满脸的失望和沮丧。我和高尔泰先生的接触,仅此一次,但那时的情景,却一直深印在记忆里,现在想起来感觉凄凉。
昔日读高尔泰的美学名著,曾读得激情澎湃,热血沸腾,但也觉得,他对"美"的解释,他那凝炼成口号的美学观:"美是自由的象征",与其说是来自理论的推导,毋宁说是出自一种信念,一种理想。此次读高尔泰的散文集《寻找家园》,才知道他对美的渴求和礼赞,其实是在人生绝境中吟咏生命的诗!《寻找家园》无疑是高尔泰先生美学思考的继续,因为采取随笔形式,更让这位艺术家气质的作者充分发挥了自己的特长。大气磅礴,如刀砍斧斫;悲天悯人,细腻婉转处如泣如歌。如同美学史上已经记载了《论美》,未来的中国文学史上,一定会记入这部《寻找家园》。(2005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