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的意义

记得是在十多年前,初到日本的时候,我和一位日本学者谈起20世纪前半期的中日文化交流历史,他曾说:当时中国人到日本学习,大都是为了透过日本看欧美,很少有人想研究日本本身,日本只是被当作窗口利用。类似的说法,后来也不止一次听到其他日本学者说过。他们的话里话外似乎都不无一点抱怨,但确实道出了一部分实情。

这有很多例子可以举出。如张之洞1898年撰写的《劝学篇》,在"外篇·游学第二"章里就说到:"至游学之国,西洋不如东洋。"为什么呢?除了东洋路近省钱、东洋文容易习得之外,张之洞还提出了一条重要理由:"西学甚繁,凡西学不切要者东人已删节而酌改之。中、东情势风俗相近,易仿行,事半功倍,无过于此"。也就是说,东洋日本是学习西洋学问的一条捷径。张之洞是清末著名的洋务派领袖人物,尤其在戊戌变法失败之后,位高权重,言行皆影响朝政,20世纪初中国大批青年留学日本,当然与张之洞的主张不无关系。

不仅是张之洞之类的在朝权臣,在野的维新派领袖梁启超也有类似的思路。1898年梁氏流亡到日本,先后创办《清议报》、《新民丛报》,发表了大量介绍卢梭、培根、达尔文、亚当o斯密等西方思想家以及西方社会、文化制度的文章,相当多的文献依据来自日文译本。同样的思路一直延续到后来的青年留学生。如众所知,1906年鲁迅"弃医从文"之后,和其弟周作人翻译出版《域外小说集》(1909年),收录作品十六篇,分别选自英、美、法、俄罗斯、波兰、捷克、芬兰等国,却没有选入一篇日本小说,似乎也可以说是"取径东洋学西洋"的结果。

"取径东洋学西洋"是20世纪前半期的时代风潮,也是这一时期中日文化o文学交流史的一个特点。最近已经有学者注意到日本这个"窗口"或曰"中转站"在"西学东渐"过程中的作用,从理论的跨文化旅行角度,考察西方的理论、概念经过日语转到中文世界时所发生的种种变异,提出许多颇具创见和洞见的观点。在这样的学术视野里,"窗口"呈现出特殊的意义。西学东渐,经过日本的中转,还是没有经过这个中转,其曲折和复杂的程度是不同的。日本这个"窗口",不是连通西学的透明通道,它有它的视野框架,受制于日本的历史语境和时代风潮。在日本"已删节而酌改"(前引张之洞语)的西学怎样被中国人理解、吸纳和改造,在中文世界中产生了怎样的意义,无疑是比较文化与文学研究的诱人课题。

但我还要特别说明,其实,无论是梁启超一代,还是鲁迅一代,都没有仅仅把日本当作"窗口",都没有忽略对日本本身的研究。特别是鲁迅,在他的评述、译介外国文化和文学的著述中,日本占了很大比重。并且,由于他留学日本而不拘囿于日本,放眼世界,广泛汲取各国文化,然后返观日本,也就有了不同寻常的眼光。鲁迅选择翻译的日本文学作品与理论著作,以及他所做的评断,之所以精慎而独到,原因盖出于此。20世纪后期,中国推行改革开放政策以后,又一次涌现留学日本的浪潮。时代变迁,社会发展,现在当然不会有人把日本作为学习西学的一条简捷途径了,但令人担忧的问题也潜藏在这里,特别是对专门学习、研究日本文化的人来说,会不会因此而过于专注日本本身,忘记了抬头瞩望广阔的世界?为了避免陷入这一误区,把日本文化和文学放在世界格局中,从多元的文化视点去考察、分析,应该成为我们的自觉意识。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我才在这里旧事重提,谈论当年日本作为西学东渐的"窗口"的意义。

(2002年,鲁迅先生留学日本一百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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