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满10岁的时候,1945年深秋,有一位父亲从前的学生李树棠先生,从城里专程寻来,告知日本投降的大好消息。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带着姐姐和我,到祖母坟上祭扫。说嬷嬷没等到这一天,知道了也会高兴的。说现在要准备上路,回远方的家乡去了。在山里长大,我觉得山里就是家乡。知道要走了,有点儿惋惜。但是我也相信,那边必会更好,要不,干吗急着搬家。
回来吃过饭,父亲就和李树棠一同走了,说先回去看看。从此他常在两地之间来回。学校的事,交给了高志良。家里的生活变得忙乱起来,大包小包的,准备搬家。我无须忙,但还得照常上学。放学回家,还得照常放羊。还是阿来,那只高大的香灰色公山羊。
三年前,大姐出嫁那时,家里人来人往很热闹。有人说要宰羊,我偶然听到,大吃一惊,连忙牵了阿来躲进树林。大人们找到我时,我坚决不肯回家。直到他们答应不宰羊才罢。所以我们家一直有阿来。后来我们不关它了,把项圈也去掉了,它就在屋里屋外自由地走动。当我们坐下时,还常常要过来舐我们的手,吃我们放在小桌子上的花生米和炒黄豆。
它好像知道有狼,从不离家稍远。我每天放学回来,陪它到山坡上吃一阵新鲜草,已经成了习惯。
现在我们要走了,带不走它,那边也没处放养,在上路以前,给它拴上绳子,牵给了村前头的一个孤老婆婆做伴。老婆婆用豆饼喂它,它不吃,要跟我们走。我几次回头,它都一直望着我们,一动不动,绳子拉得很直很直。
我们很难过,决心不管怎么样,都要把阿狮带走。阿狮是山乡的土种狗,没受过训练,但极忠诚勇猛,六七年来已经成了我们家庭的一员。逢年过节,大人按照风俗习惯给我们分发节日的食物,像除夕的元宝肉,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之类,都必有它的一份。
走的那天,村上人用独轮车帮我们把东西推到沛桥镇,在那里上船。时已岁暮,寒风凌厉,浪涛拍岸,船摇晃得厉害。阿狮怎么的也不敢上船。我们强行把它拖上跳板,它抵死不走,一放手就跳回岸上。折腾很久,最后父亲把它抱上船按住,船家拆了跳板,它才安定下来。湖上浪很大,我们都晕了船。它也躺着不动,不吃不喝,想必也晕了船。
进城后,我插班上学,同城里的孩子们不合群,打架、旷课、留级,坏名四播,独往独来。只有阿狮,一直是我真诚的好朋友。小学六年级时,我写了篇作文《我家的狗》,老师看了直摇头。但我自己喜欢,投寄到《中央日报》的《儿童周刊》,居然花边刊出。稿酬是一本连环画册,《木偶奇遇记》,极有趣。
1949年,百万雄师过大江,沿河一带人家,家家住满了解放军。阿狮天天吠叫不息,终于被一个兵刺死了。那天我放学回家,没有阿狮扑上来,感到怪怪的。一听说就大哭大闹,扭住那个兵不放,用脚踢,用头撞,还咬破了他的手。他不还手,努力挣扎。别的兵捉住我,放走了他。我动弹不得,感到自己在索索地抖。父亲、母亲、二姐三个人合力把我拉进房间,堵住门不让出去,我还是抖个不停,牙齿格格直响。
晚上,进来四个兵。一个是住在我们家的,他介绍那三个人:钱参谋钱志龙,二连长邹鸣章,三连长刘仁田。他们说他们是来赔礼道歉的,已经批评教育了那个兵(说了个名字,我没听清)。说一个人不好不等于大家不好,大家是好的,队伍是好的。二连长来拉我的手,我把手藏到背后。他又问我爱不爱打枪,说可以教我打枪,我不答。二姐代答说我爱画画,特别爱画大画。他们说他们正好要画宣传画,纸、笔、颜色都有,画多大都可以。说要请我到连部去画,问我可愿意,我不答。钱参谋说,不反对就是同意了,星期天再来请。我相信他们是一头儿的,决心不去。
但我很想画大画。星期天,跟着通讯员去了。按照他们的要求,把一幅报上的木刻版画,放大到两公尺高。画是黑白的,一个兵背着枪迎面走来,下面用红色写着"将革命进行到底"几个大字。贴在街心里,都说画得好。我不快乐,心里怪怪的:不知道这是不是,背叛了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