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1)

从前有个姑娘,年轻时爱上了一个士兵,部队开拔,小伙子跟着队伍走了,再也没回来。姑娘无法熄灭自己对这个小伙子的爱情,便把它像一截儿燃烧的蜡烛一样,慢慢放进自己的心里。后来,姑娘结婚了;后来,姑娘又离婚了……无论怎样,她心里的蜡烛还在烧着,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被一个相同的念头激动起来,焕发起来:小伙子万里迢迢,打听了无数人,终于找到了她,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过六十岁生日的第二天,穿上一套漂亮的黑西服,对自己的一双儿女说,她过去的一个好朋友去世了,她得去参加葬礼。从葬礼回来的这天晚上,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知道心里的蜡烛熄灭了,它的光亮和温暖也随即消失了。她告诉自己:小伙子死了。她在日记中记录了这些,之后,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

她的一双儿女发现她已经离开人世时,与她安详表情同样显眼的是那套漂亮的西服。她的女儿后来在一本书里写到:

“妈妈安详地睡着,摆放在床边的那套黑西服提醒我们,好像她明早还要穿上它,去参加另一个葬礼——一个她自己的葬礼。我惊奇,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死亡:死者不只是死了,而是参与了自己的死。”

……这本书是那段艰难时光里,我唯一读完的一本枕边书。读完之后,我仍然把它放在枕边,像护身符一样。某些时候,奇怪的事情和感觉反而很真实,这个故事因此很紧地贴近了我。

那个一直等待的女人,过了一辈子自己希望过的生活。我到了不惑之年才发现,与那个女人相比,我架空了自己的生活。经常是做自己的事,也觉得跟自己没关系。方仪从心理学角度把它解释为一种自我保护。可惜,对理论,哪怕适合我的理论,我也不再有兴趣。过去的生活曾经是一部彩色的有声片,抽调了颜色和声音,便很像眼前生活的“无声片”,容不得细看;否则不真实,还有些可笑。

佐佐木教授说了那句话关于羞耻的话,顺手把我推进了过去的漩涡中。要是,他不说这句话呐?我这么问自己的时候,没有答案,但立刻又向自己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他说了这句话,我因此回到了过去;当我从过去中再钻出来时,又会怎样?

老天!请原谅如此愚蠢的问题!

……经常想起常文,想他正在干什么,想他的样子会不会变化,想他今晚有没有睡好……想他想起我时可能有的表情和神态……奇怪的是,越想他,他便离得越远,他离得越远,越难忘记……

他曾经画过一个我的小幅肖像,估计扔在他画室的某个角落里,看着继续画画的常文。我承认,老方所说有一定的道理,与常文告别的那个晚上,对我意义无比重要。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地有了某种力量,从容地看着那个晚上走上心中的地平线,再缓缓地走近我,不经意间,一切都还原了。

那天晚上,我唯一的期待就是让时间快点过去,好像能让我获救的只有那返程飞机,越上云层,离开尘世,重新降落时,将是另一个尘世,一个崭新的尘世。在那里,我可以埋葬过去,可以不再指望未来,可以只活在当下的每一天,每一分钟里。

常文进来的时候,我并不意外,他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至少对我来说一直都是。在我对面,他的表情告诉我,他是有准备而来的。

“你来了之后,我们还没谈过流产的事。”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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