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2)

澄清记者自己的观察缺陷,总比宣称自己有限的观察是权威的要好,记者通过片面了解就掠夺了被访者的夸大的故事,遮蔽了他的自述,应该揭示这残缺,而如果能通过侧面采访,反而给被采访者提供一些额外的信息,帮助他知道自己的处境,那可能是唯一的补偿——“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是我最喜欢听到的被采访者的话。当然,这也充满误导的危险,因此更加得如实转达信息给他。

列维-施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中写道:“16世纪的思想缺少某项比知识更为重要的要素……(使)16世纪的人对于宇宙的和谐安排不敏感……缺乏观察力……”,这导致了哥伦布在一路上充满了对事物的误认,并且是一种庸俗化的唯物眼光——甚至对明显的美丽而自然的事物也获得了怪异的印象,比如将母海牛迅速视为美人鱼的真相等等;而我们这几代人所受到的写作教育,新闻教育——政治浪漫主义与唯物现实主义,也都只将中国视为一个粗疏的现实,或粗疏的天堂、地狱。

当进入现实,获得了对世界的荒谬感、黑暗感,起码有50%的时候是在经验着自己的蒙昧,犬儒者所声称的“非正义”的体验,有时只是自我中心丧失时的失落感——当世界刺痛了一个人童贞般的洁癖,这是在经验一个自己无法驾驭的复杂世界时的失败感,我三天两头仍会陷入这样的战栗、对世界的敌意;另50%是世界真正的荒谬、黑暗,包括被客观化了的自我,这时严肃冷静的思想才真正从自我中被唤起——我想一个人读现实这本大书的过程,很大程度上也只是在区分这二者,正如读历史时区分哪些是人祸——政治之祸、恶之祸、愚蠢之祸,哪些是天祸。而在非虚构的现实写作中,他人的命运就是“天”,其他的黑暗就是我自己。

是啊,也许我仍然没有战胜我的工作,但我乐观地揣测:自我意识和对外部世界的现实感是硬币的两面——当你越在描述外部世界时尊重事实,你虚构时的想象力就越强劲。我多么希望人的智慧是在这貌似悖论的炼金术基础上运行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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