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楠:把你带到哪里去了呢?
阚中干:下了车把我带到一个房间里。房里没人,我知道外面可能有猫眼在观察我,所以我在里面就若无其事。过了一会,他们来了,把我浑身搜一搜,然后把我领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去。那时候很冷啊,十二月了,冷飕飕的。审讯室里,三个干部坐的凳子高得很,样子很威严,我在矮凳子上坐着……你回来干什么?他们问我。我说我回来探亲啊。你有没有什么任务?我说没什么任务,我回来探亲的。当时我装疯卖傻,跟他们不谈。我认为我又没什么活动,他们就是吓我、诈我。
阚中干认为大陆安全人员没有证据,但是进入大陆仅5 天就被抓捕,这让他有了一种不祥之感。一开始,阚中干用反审讯的技巧不断周旋,矢口否认自己的特务身份。但是审讯人员的一个问题,顷刻间把他企图蒙混过关的思想击得粉碎。
阚中干:他说你有没有一个叫“平”的名字?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是我在香港用的一个化名。但是我还是不承认,我说我没有这个名字。
这个在香港使用的名字只有自己的上级知道,而这时却从审讯者口中说了出来,这表明自己的一切行动可能早已被大陆的国安人员掌控,自己进入大陆实际上是自投罗网。怀有侥幸之心的阚中干这时如坠深渊,面对生和死的选择,他数日不眠。他想按照“党国”的要求“舍生取义”,但
是一想到小珍,一想到自己把心爱的人带上了一条死亡之路,那“杀身成仁”的光荣就变得暗淡,再也无法激起他直面死亡的豪情。
阚中干:按要求,一旦被捕,没有生还希望的时候,要设法自杀。
陈晓楠:非常明确地说到这一点?
阚中干:非常明确。讲最简单的办法静脉割断就可以,用头的棱骨撞也可以。就是说你自己死比他处死你,既光荣还舒坦一些。
陈晓楠:你当时觉得自己不坦白的话,是死路一条吗?
阚中干:当时那个气氛很严肃的,台湾交给我的任务是做现行破坏,这些任务的罪名很严重的,随便一条都可以判处死刑。讲与不讲,生还是死,这两条路摆在面前。小珍带回来没几天,也因为我受到连累了。
在生与死之间几经徘徊,阚中干最终选择了坦白,选择了生。1961 年,阚中干被以“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22 年。小珍被判处有期徒刑5 年。1962 年,两人被押至上海提篮桥监狱服刑。
阚中干:哎呀,当时我就懵了。我同法官讲,你们的政策不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吗?我都坦白了,怎么还判我二十年啊。我说你现在把我拉出去枪毙算了。这时候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形象,一个人被绑住了,上了刑场,被枪毙了。
陈晓楠:你宁愿去死?
阚中干:宁愿去死,已经死了。当时我认为会死在里面。二十二年啊,不是两年三年啊,这辈子能不能活着出来,不知道。我想到过自杀,但是一看到她判五年,心里也觉得安慰。判五年,这时已经关了三年多了,还有一年,她就能出去了。
陈晓楠:你当时知道她的消息吗?
阚中干:知道她跟我关在同一个地方。后来有一次我趴在窗口上偷看过她。她在下面放风,拍拍衣服,拍拍灰。脸色白白的,似乎好久没有见到阳光。
陈晓楠:你叫她了吗?
阚中干:怎么能叫啊,看见她,心都要跳出来了。我趴在那个囚房的窗口上,看她在下面放风。她穿着一件花的方格子的棉袄。
陈晓楠:她看到你了吗?
阚中干:她看不到我。她不知道有人在看。我看到她,心里又喜欢又心酸。第二天审讯,问我在房间里干什么。我说,没干什么啊,思考问题。他们说,老婆看得还舒服吧……哎呀!他们怎么知道我看老婆了?!监房里有人汇报了。
自从透过铁窗无意中偷看过小珍一眼后,阚中干再也没有见到小珍。两个人近在咫尺,却又相隔千里。1966 年“文革”爆发,上海提篮桥监狱里关押的台湾间谍被转押到青海监狱劳动改造。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漫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劳改岁月里,对小珍的想念和爱恋,成为阚中干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阚中干:到了青海监狱,那几十年的生活很艰苦啊,同原来的改造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开荒、烧窑、做土坯、拉车子……每天早上天亮之前,睡在床上我就想她,一直想她。把她作为一种功课一样的,好像自己锥自己一样,蛮痛,但还是忍不住天天想她。
陈晓楠:你试图联系过她吗?
阚中干:没有,不敢啊,不敢写信。因为我们两个是同案犯,一个案子的,又不是正式夫妻,怎么写信呢,只能心里默默想着。
陈晓楠:你当时觉得两个人还能再见到面吗?
阚中干:思想里有个信念,潜在的信念,出去要和她见面。
陈晓楠:这种感情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掉?
阚中干:没有,像个灯火一样,微弱的火苗在心里,一直没有熄灭。
在劳动改造中,在无声的思念里,阚中干度过了他的青春岁月。1980年,服刑22 年,44 岁的阚中干刑满出狱。当时的他,除了一张刑满释放证明,一张没有接收单位根本不能落户的“袋袋户口”外,一无所有,唯一拥有的还是对小珍不变的情感。
阚中干:我到上海的时候,经过20 年的长期改造,路都不会走了,过马路都不敢过,就怕走得不对,人民警察训我一顿,教育我一顿。就想起监狱里干部说的,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不许乱说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