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楠:也为了让她安心。
吴韶成: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以后再没见面。
陈晓楠:这是他们两个的最后一面。
吴韶成:是。过了几天,她把我父亲在狱中写的遗书交给我,里边说:“我素不事资产,生活亦俭朴,手边有钱均已购书与援助戚友。望儿辈体会我一生清廉,应知自立为善人,坚守吾家清廉节俭家风,则吾意足矣。”这是他对我们儿女的交待。
陈晓楠:遗书有没有提他在地下党的事?
吴韶成:没有。他就一句话:“凭将一掬丹心在,泉下差堪对我翁。”就这一句,把所有东西都包括了。
陈晓楠:你母亲出来之后生活有来源吗?
吴韶成:生活很困难,当时亲戚朋友都不愿意和他们接触太多,怕受连累。我妹妹当时16 岁,千方百计维持这个家庭,后来也不念书了,很快就嫁人了。
陈晓楠:在台湾社会大家对这种事是避之不及的。
吴韶成:直到今天还是如此。我妹妹一直担惊受怕,心理负担挺重,大陆有人来她都不愿意见,就怕在当地又惹出什么事。犹如惊弓之鸟,这几十年来每天都过得心惊胆战的。
虽然吴石和朱谌之后来得到了平反,但是在吴韶成和朱晓枫的心中却始终装着巨大的遗憾和谜团。没有太多人知道他们父母的惨烈牺牲,连他们自己也都无法获知父亲母亲在最后的日子里究竟经历了些什么。这两位义无反顾为信仰而牺牲的潜伏者,始终没能回到自己的故乡,连他们的故事也没能回来。在父母牺牲后的半个多世纪里,吴韶成和朱晓枫只能在父亲母亲留下的少数书信与照片里回忆父母的音容笑貌。而更让他们痛苦的是,清明节里想为父母扫墓,连可扫的墓都找不到。
直到2000 年,一组刑场照片的曝光才把这段尘封已久的历史推到人们面前。也正是这一组照片,让朱晓枫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想找到母亲在台湾的遗骸。她开始委托照片展览的发起者台湾著名记者徐宗懋帮忙寻找。
朱晓枫:很多牺牲者的遗骸都有下落了,就我妈妈的遗骸一直没有消息。我想了解一下到底我妈妈有没有遗骸?有没有人给她收尸?我非常希望能够找到她的遗骸,把她运到大陆来,运到家乡来,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让她能够回来。但是最后寻找的结果是得知我妈妈的尸体没有人收尸,而且也没有着落。从感情上来说,人家吴石毕竟枪毙了以后,马上家人就把他收尸了,我妈妈没有人去给她收尸,死无葬身之地。我也能够理解,我姐姐(陈莲芳)他们当时受到牵连被审查了很久,到现在还不敢提这件事,他们当然也不敢去收尸,怕再被连累。我前后找了3 年一直没找到,心也慢慢淡了。我知道这很难,而且中国人有句老话,“青山处处埋忠骨”,找不到就找不到吧。实际上她留给我们的是她的一种精神,其他什么也没有留给我们。我想人们不应该忘记她。
也是在2000 年,随着两岸关系缓和,吴韶成终于能够从台湾小妹那里将父亲的骨灰运回大陆。他将骨灰安放在北京福田公墓,默默地为父亲守灵。50 年之后,吴石将军终于以这样特殊的方式归来。而年过80 的吴韶成在人生的晚年终于能够和父亲相聚。
吴韶成:我舍不得我父亲,就把骨灰留在家里。
陈晓楠:当时把骨灰带回来也是想和父亲以这种方式团聚一下。
吴韶成:这样到过年过节过生日的时候,我也可以烧烧香,磕个头。我这一辈子没有对我父亲尽到孝心。
陈晓楠:这是您特别大的遗憾。
吴韶成:我都不愿意说,想起来就难过……
□ 陈晓楠
吴韶成至今还记得,父亲遗愿中对他的嘱托。父亲说自己没有任何财产,唯一可以留下的就是他的那些书,希望在去世之后能够建一座图书馆。但是吴韶成说很多书在“文革”当中都被销毁了,
这个遗愿在他的有生之年恐怕很难达成,这也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吴石的骨灰至今安放在北京福田公墓,而朱谌之的骨灰虽然最终没能回到故土,但1995 年她的家乡宁波镇海县在镇海中学操场的旁边,也是她的故居旁边建了一个小小的纪念馆。吴石、朱谌之就这样终于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回到了家乡。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他们的故事,或许在很多人眼中他们是烈士是英雄,但我知道在吴韶成在朱晓枫的心目中,他们始终还是最普通也最不普通的父亲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