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的华尔兹(3)

她的灵堂前摆放了许多花,许多人去参加了她的葬礼。虽然悼词中传递出更多的是哀痛而非祈愿,但他还是觉得她会满意这样的葬礼。悼词这样写道:“每个人最后都会面对死亡。时间将至,让我们准备好面对上帝的召唤。罪恶的人们啊!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死期,只有耶酥知道。阿门,阿门,阿门。”他已经筋疲力尽,厌倦那走了调的哀乐与变了味的哭丧。他一直昏昏沉沉的,那些天使的画面和粗糙的老十字架以及参加葬礼的人们的面孔如电影般不断闪现又消失,而他已无力招架。

每当过河的时候,每当去别处干活的时候,他都会深深地思念她。这些河流如同弯曲的鸿沟,把他俩隔开。是的,我们应该在河边会合。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做?会合是望穿秋水的等候吗?是为相看无言唯有泪千行,还是仅仅为了听那湍急的河水奔流不息?

他忽然很想摸摸她的脸。

“让我们记住这一天,”牧师对他和孩子们说,“记住所爱之人离开我们的这一天。”

她离世的这天晚上,他从书桌里拿出日记本,写道:

“今天是我妻子过世的日子,我们结婚57年了,一起度过了57年的美好时光。”

这是他最简洁的记录。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天,牧师会忘记,而他却永远不会。

人总会死的,对她本身来讲并没什么,但对她的至亲所造成的痛苦与损失,非笔墨可以形容。

葬礼结束后,他被扶进儿子的车里,去了长子(他的长子早已去世)的墓地,长子在此已经长眠多年了。在这里,将进行最后的默祷。牧师在他面前停住,欠了欠身,握住他的手说了些祝祷之词,然后转过身对着他的子女们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祷文,活像一只机械学舌的鹦鹉。

“我们回家吧,爸爸。”其中一个儿子说。

“再等会儿。”他答道。

他的面前停放着她的棺材,棺材用结实的尼龙绳固定住,如同航空表演中的飞行器。一束玫瑰放在这具棺材的上方。他看着那个挖好准备下葬的土坑,旁边是他长子的坟,那是个平坦的小土堆,雪一样白,掺着云母的沙子闪闪发亮。他感觉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忽然,他很想独自待一会儿。

“我没事,”他轻声道,“真的没事。”他拄着拐杖,感到大家都在看他。他对着那具棺材说道:“再见了。”然后,转身,慢慢地离开。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温暖而明亮,西边吹来了一阵微微的风,绿叶缝中可以看到滟蓝的天光。此刻,阳光正温柔轻拂他的面庞,他的掌心。

下午,他去医生那儿拿了药之后回到家就睡着了。他梦见了尼丽,那是个和她妻子一起工作过的黑人。在梦里,尼丽坐在妻子的灵柩旁,正在说着什么,“别担心,我会准备些豆子,没什么需要您操心的,像您以前做的那样,我再烤点小饼干。所以您不用担心,一切都不用。我会好好照顾他的。”然后,妻子的声音从灵柩里传来,“把水杯放在他桌上,尼丽,记得要加冰,他喜欢喝掺了冰块的水。还有把盐和胡椒粉放好,到时他都要用呢。”尼丽答道:“好的,我会的。我会做好所有的事情,您别担心了。您放心地去吧,不用担心任何事,尼丽会帮您打点好一切的。”

当他醒来的时候听见隔壁房间有声音。他寻思着,这栋房子还是挤了点。教堂的妇人们会来打扫卫生,做做饭,表示一下哀悼。她们会把食物放在桌上,可能有一些小点心、热可可,还有三明治。他想知道尼丽是否也和那些教堂的妇人们在一起,她是不是正在告诉她们都需要做哪些事。当尼丽听到他妻子的死讯时,她冲进屋子,情绪激动,大声悲泣。她拥抱着他,放声大哭。“您不用担心任何事,”她号啕道,“这儿还有尼丽,还有尼丽……”

他听见最小的孙子在外面玩耍的声音。

“是帕蒂?”

“不是,帕蒂在家,那是格里在玩儿。”

在灵堂,其中一个女儿说道:“这是第二次,大家都到齐了,而且在同一个房间。第一次是结婚纪念日。爸爸您还记得吗?您和妈妈的五十周年结婚纪念日。”主持葬礼的司仪发讣告时,曾经问起家里的孙辈共有多少人。没人知道。于是,司仪便依次写下每个孩子的名字,括号旁注明其配偶的名字,从长至幼,依次下来,以及儿女们各自小家庭的子孙数。他的儿孙如下:爱玛(霍特),劳丝(泰博),小山姆(米兰达),凯特(诺亚),凯莉(霍曼),保罗(布兰达)以及詹姆斯(莎朗)。当司仪补充了孙儿们的数量后,这个数字总共达到了28人。

“要是有人知道一共有多少儿孙该多好。”小山姆说道。

“妈妈知道,”劳丝答道,“她是唯一知道到底有多少儿孙的人。”

***

直到访客们和教堂的妇人们全都离开了他才起床。他喝了碗汤(那是尼丽为他做的,她一直有这个习惯),听着女儿们提到屋子清洁的问题。他知道自己无力反对,虽然打扫卫生这样的事情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问题而已。她们想陪着他,服侍他,至少应该持续一段时间。也许她们想研究一下他的心态,如同对待一个不确定的实验一般。女儿们想知道他是否能够照顾自己,如若不能的话,她们就会议论如何照料他的事。

“我们不会妨碍您的,爸爸。我们只是想整理一下,把屋里的东西放回原位。”

“肯定会有很多感谢信要写的,我们会帮您写好。”

“如果您厌烦我们在这儿,想让我们离开,请告诉我们。”

“爸爸,您觉得您一个人没关系吗?”

夜晚,他在日记中写道:

在我81年的人生当中,今天是最难过的一天,和我相濡以沫57年的妻子下葬了。她的墓边埋着我的长子,他于1941年的某天搭便车找工作的时候,遭遇车祸离开了人间。这些年来,妻子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和他再相见,伴他左右。如今,她的心愿实现了。我知道,母子俩肯定会快乐地紧紧相拥。今日是我此生欢乐时光的终结之时,感谢万能的上帝赐予我理想的妻子和孩子。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我一直希望我付出的比我所做的还多,我敢说我们拥有了连金钱都买不到的幸福。我会时刻想念她的音容笑貌,也知道她无时无刻不在我身边。人生是一条河,她已渡河,停留在堤岸边。终有一天,我也要穿过河流,与她相会。每当我看见河流的时候,都会想起她。现在,所有的孩子都在家里,他们都很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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