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袍哥、辛亥年(12)

钮知府在“炸弹”的威胁下,毅然决定参与反清复明大业,他一边扭着杨沧白要他担保自己的身家性命,一边嘀咕着:“兄弟么,有此意,有此意……”讪讪地交出了大印。为了让大老爷们义无反顾,袍哥大爷田得胜当即亲手给他们剪掉了大辫子。

一场不流血的革命就这样成功了!看热闹的唐大爷追悔莫及,痛心地对自己的马仔说:老哥我耽误了你们的前程,你们现在赶快去投况春发,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唐大爷的话没有说错。尽管没有留下像沧白堂、沧白路这样的地理名词,也没有留下张培爵的纪念碑,但直到今天,所有研究过那一段历史的人们都不得不承认,这个被历史的灰烬深深埋藏的况春发,才是这场革命中,最不可或缺的人物。虽然他没有自己的思想,但这场革命的成功却多仰仗于他所提供的力量——如果他愿意,他完全可以盖住书呆子们的风头。

然而他终究只是个袍哥,说得难听点,就是个流氓头子。更糟糕的是,他还是个相当高风亮节的流氓头子……他的作为让常人跌碎了一地的眼镜:他谢绝了军政府给他安排的位置,回到会仙楼继续经营他的“上青云”鞋庄,就连他倾家荡产组织几百人队伍的花费,也分文不肯向军政府报销。从此民国史上就没有了这号人——他是历史天幕上匆匆划过的流星,虽然短暂,但却灿烂。

他轻信了书呆子们所许诺的未来,也愿意用自己的牺牲去为新时代的到来开辟道路,但他没有想到,未来却完全不是憧憬中的那个样子!

像况春发这样的人物,在那个时代并不罕见,他们愿意牺牲自己的精神、肉体更甭说名利权位这些身外之物,去换取人民的觉悟、民族的进步、国家的强盛乃至于天下太平——修齐治平的古老理想,自朱家、郭解以来的侠义精神,即便是在这个旧时代没落的前夜,也仍然在孕育着圣洁高贵的灵魂。

就看这些,谁又能说旧时代的一切都是罪恶的呢?

况春发们之所以能让旁观者眼镜跌落满地,正是因为他们的作为并不符合普通人的理念——也就是说,不符合这块土地上通常的行为逻辑。

那么通常的做法该是什么呢?

另一位革命骨干,袍哥大爷田得胜,给出了一个绝妙的答案:

革命成功后,田大爷鲜衣怒马跑到军政府里,说他为了革命,组织了几百人的队伍,花了好几万块钱,还都是自己掏的腰包,现在革命总算成功了,他就指望着能把这笔糊涂账给报了,否则难免破产。说到伤心处竟然跪在地上向秀才们耍赖,据说当时就连以“三吵吵”出名的朱三爷也傻眼了……

最后田大爷终于如愿以偿,从府库里拿走了两万块钱。

就连当时的袍哥兄弟们自己,也为这个答案感到羞愧难堪——然而这就是现实,如果说田大爷做错了什么,那也只是他的方式太直白。

颇有自知之明的袍哥功成身退后,素来自以为是的秀才则立即瓜分了蜀军政府里的大印——他们不是爱官,只是当仁不让,欲凭只手而拯天下溺。

就如此时的袍哥大爷,完全不相信自己也可以管理国家一样,此时的秀才们也同样不相信——自己居然不会管理国家。

这是一个多么有趣的伟大国度啊!

她虽从不以财富分人为三六九等,却以知识分人为三六九等——于是同为她所哺育的子民们,要么因为无知识而极度自卑,甘为鱼肉而不疑;要么因为有知识而极度自满,自居刀俎而不愧——她虽没有带着铜臭的歧视,却有带着书香的歧视,她一边鄙视着财富所制造的人类之不平等,一边却维持着知识所制造的人类之不平等(而且从不管这些知识会不会过期失效)夏之时,字亮工,四川合江人,早年留日,入东斌学堂习步科。辛亥后,娶上海青楼女子董竹君,连生四女,1929年离婚。董回沪自创锦江川菜馆、锦江茶室,皆名重一时,新中国成立后两店合并为锦江饭店。而夏则于1950年被指控“组织策划土匪暴乱”,遭镇压,1987年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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