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3)

呼吸着家里的气息,他才意识到,从上次回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买这套很平常的公寓,首付用的是父亲的退休补助金,随后的月供耗尽了父亲的余生。这公寓曾经是伊凡生活的核心,现在想起来竟是那样陌生。从前他在这儿读书,长时间做白日梦,憧憬着未来。他并没有真正珍惜自己青少年时期的宝贵时光:首次唤起他性意识的情色杂志,父亲给他买的那辆车胎永远需要修补的二手自行车,还没完全停稳他就跳下去的摆渡船,夏天夜晚和女孩调情,在海滩炒新鲜蚌肉吃,不买票就溜进去的集市,在街上并无恶意地开别人的玩笑,逃票坐公共车,几场山盟海誓的恋爱。

他父亲的铁路制服还挂在吱呀作响的老壁柜里。他还很小的时候,全家住在铁路宿舍,伊凡觉得父亲穿上那身棕色制服戴上装饰着金穗的帽子帅极了。随着一年年过去,伊凡看到那种贫困生活让父亲过得多么悲惨。记忆中父亲原来的形象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两颊内凹、眼窝深陷、嘴唇哆嗦的老头。生活对有些人而言是艰难的,伊凡小时候经历了生活中的许多艰辛。他在学校跟富家子弟在一起感觉很不自在,直到成年后,跟富人在一块儿依旧感觉别扭。

生长在富裕家庭里从来没感觉过手头拮据的人,和起先贫穷后来赚到钱的人不一样。伊凡一眼就能看出来一个人是不是在穷困中长大的。也许它会给人带上终身印记,如同伊凡身上的那样。阿赛尔是生来富贵的典型。她从来没有经历过半点困苦,她可以对朋友说:“我没带钱,你买单!”伊凡要是这样说,定会感到羞耻。

小时候,看见富家子弟穿着新鞋,他会羡慕不已,自己想方设法遮掩脚上破旧的鞋子。也许这就是他为什么开始挣到很多钱后,要在壁橱里放上那么多双鞋子。但是这次旅行,他就穿了一双普通的软运动鞋。

伊凡年轻时,他常看到父亲穿着皱巴巴的铁路制服,一副疲惫、苦恼、失意的样子,拿他跟朋友们做生意的父亲相比时,尤其是这样。他内心会愤愤不平,一再告诉自己不是自己要选这个人做父亲的。他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简单的人生目标――不能像父亲。

伊凡虽说发了个毒誓,到底还是十分想念自己的父亲。在那个四月份的夜晚,空气中充满了爱琴海春天的迷香,还有炒南瓜的气味,一闻到这种气味,他就感到夏天仿佛已经来到。想起来自己过去一直不愿意见老父亲的面,他感到心中一阵剧痛。离开伊兹密尔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父亲,也没有给过他丝毫机会分享自己的成功,并为自己的成功感到骄傲。

他没有邀请父母到伊斯坦布尔参加他华丽的婚礼,甚至连婚礼这回事也没通知他们。他无法把自己可怜兮兮的父亲和身份卑微的母亲介绍给阿赛尔那个富豪船主的家庭。自己的父母和那个社交圈子格格不入,那个圈子里的人全是些生意人、政客、媒体人物。阿赛尔要他请父母来,她还没见过面,她说不需要为穷感到难为情。而且,有几个“真实”的人在场,肯定会很有意思。对阿赛尔来说,这一切不过是个游戏罢了;她哪里懂得伊凡的不安全感有多深。

五年前,父亲得了胃癌,瘦得皮包骨头,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伊凡也没有回来看他,甚至也没有回来参加他的葬礼。现在伊凡再也见不到父亲了。他现在完全不能理解这种行为的理由,更难过的是,对于自己既没有邀请父母参加他的婚礼,也没有回来参加父亲的葬礼,她母亲从来没有责备过他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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