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是堂吉诃德,白天是桑丘

伊凡一夜没合眼。他没感觉到吃安眠药片的效果,一直醒着,直到天亮。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整理书房的文件,在有遮阳篷的泳池边,坐在他那把藤椅上,注视着水面浮光闪闪烁烁。很奇怪,多年来令他心寒的那种恐惧,头一次消失了。坐在泳池旁,他把下一天的活动计划了一番――这一天,他要从受恐惧统治的生活中,从他人强加的限制下,获得解放。他像个快要淹死的人,脚被水草缠上,想踩住水底用力一蹬,浮出水面,呼吸新鲜空气,重见天光。一旦消除了恐惧和脆弱,他便感到一种改变生活、再创幸福感的不可言喻的喜悦。

他还没有跟阿赛尔说起什么。她正在楼上安睡,一点都不知道她的生活也要发生变化了。

那天上午伊凡来到大学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系主任那里,一改多年见面正式问候的习惯,他要朝主任那张难看的脸的中间部位猛击一拳。伊凡比主任年轻,也比他健壮,没什么能阻拦他揍这家伙,这小子居然背地里污蔑他浅薄平庸,诋毁他的名誉。这可怜的老东西,那张脸打上去肯定很过瘾。

那将让他多么扬眉吐气!伊凡就像格列佛(英国作家乔纳森 斯威夫特的讽刺作品《格列佛游记》(1726)中的主人公。――译者注),曾漫游过想象中的小人国、大人国等地。在小人国里抖落身上看不见的束缚。他要确保门开着,这样秘书就能看见那小子丑陋的嘴里掉了几颗烂牙。这个专爱搬弄是非的家伙一定会愣住。几分钟后,伊凡刚走,他才会回过神来,大喊大叫,威胁伊凡承担后果。为了保护自己的尊严,他一定会让秘书打电话给校长、律师,当然还有警察。他会把嘴上的血擦掉,努力用想象来安慰自己,想象着伊凡被投入监狱,一辈子就算彻底完了。

这事很快就会传遍整个大学。数百部电话会在同一分钟里同时响起,媒体立即对这一事件进行热烈的报道。伊凡的同事们会冲进走廊里打听最新的传闻,好比饥饿的狼群追寻血迹。

拜访过系主任跟那个老恐龙了结之后,伊凡接下来要去的是那个令人厌恶的女人瑟敏的办公室。他不知道该如何表示一下自己的情绪。在她桌上撒泡尿,让她惊得目瞪口呆也许很适当。说不定会叫她心脏病发作。他所要做的就是走进瑟敏的办公室,解开自己的裤子拉链。她一定会吓得魂飞魄散,歇斯底里地尖叫。惊恐的秘书会一个接一个打电话,随后,系主任咧着一张流血不止的嘴巴,赶到现场,看到发生的情况,和秘书一块儿大呼小叫。伊凡乘乱溜之大吉。

结果一如所料,伊凡不仅没有实施他的计划,甚至表现得比平时还要蠢。天亮之后,夜里的想象烟消云散了,太阳像个信使,把他拉回到了现实当中。他的计划在夜晚的黑暗中,显得那么切实可行,到了白天冷峻的天光下,却又变成了十足的幻觉。和许多人一样,伊凡在黑夜是堂吉诃德,到了白天就成了桑丘 潘沙。正是这个原因,他觉得必须去学校,仿佛是为了向自己证明报复计划不实际,在泳池边制定这个计划时他曾是那样愉快。

他还没出家门就意识到这点了,而当他走进办公楼时,迎面就遇上了系主任,和他不期而遇让这事更明显了。门不太宽,只够一个人进,伊凡便让在一边,嘴里嘟囔着平时见面的几句敷衍的客套话,让他幻想着要狠揍一顿的人先走。在昨夜的幻想中,他把这家伙的脸打得像西瓜,此刻却对其彬彬有礼。这的确证明了他有多么的懦弱。他非但没有羞辱这家伙,也没有损害他的形象,反而几乎要舔他的鞋子了。

不用说,他连想也不想去拜访瑟敏了。

伊凡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心里充满了对自己的怀疑,感到迫切需要补偿一下。他坐下来给妻子写电子邮件,仿佛觉得自己烧毁了所有的桥梁,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他键入了阿赛尔的地址,却枯坐在那儿瞪着空屏发呆。

一想到也许永远实现不了自己的梦想,他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在最上面一行写下“我的爱妻”几个字,就停住了。这不诚实。离别信不应该这样开头;可是对结婚已达十二年的妻子,还能怎么称呼呢,“我亲爱的妻子”,“亲爱的阿赛尔”,“阿赛尔”,或者就说“嗨。”

他决定就保持已经打上去的这几个字,这在他是最有意义的。必须让阿赛尔明白他的告别跟她无关。

我的爱妻:

你知道有个法律术语叫“正当防卫”,或者是我所谓的“合法防卫”,意思是保护自己。我再也不能隐藏这个事实了:几个月来我一直受到恐惧的禁锢。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比以往更爱你,但是我必须离开。

请你谅解。

这不是突发奇想的结果,这是合法防卫。如果我不走,我活不过明天。我必须是要么走,要么自杀。这两个选择我只能挑活下去。

我的根基动摇了,仅仅是为了能够呼吸,我必须另找个生存的地方,在那里成为真正的自己。我希望你理解,我是不得不这样做的。

不要找我。就当我是去长期旅行。如果我消除了这种可怕的恐惧,我会给你打电话。

别了,我的爱妻。

伊凡

伊凡盯着显示屏出神,想象着这个信息的影响,脑子里闪过一个个可能的后果情景。阿赛尔询问家里每一个人,司机、秘书、亲戚、朋友,都问过一遍后,她会觉得自己被彻底遗弃了。伊凡意识到自己的决心在减弱,于是立即点了“发送”键。信从显示屏上消失了。他已经破釜沉舟,没有退路了。

还有一件事,伊凡想着,就来到锁着的壁柜跟前,里面放着他的研究笔记,是准备用来写一本书用的,这本书已经计划了有些时候了。他取出几个笔记本,一些活页,还有一本关于鲍格米勒教派十世纪起源于东欧的一个基督教异教派别,其主要的教义是上帝有二子,一为撒旦,一为基督。的书。他把这些东西塞进公文包,离开了办公室,然后他打了个出租车去海岸,把自己的汽车留在了大学的停车场。他已经给自己的银行户头发出提款指令。他的金融顾问尼尔衮提醒他,下周存款利息就到期了,现在取款会损失他账户里七万两千美元的庞大金额。“无所谓,”他回答,“把钱取出来准备好,我中午前过去拿。”

如果等利息到期,他会损失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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