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阿卜杜拉惊恐万状,尖叫起来,“我眼睛里进东西了!啊,疼死我了!”
他的脸成了一副吓人的惨状,鲜血横流,但是西玛尔强迫自己抓紧他的头,看着他的眼睛。在原本是左眼的位置上,只剩了个空洞洞的眼眶。
阿卜杜拉继续发出虚弱的呻吟声:“好疼,好疼。”
队长和其他队员都围拢来了,西玛尔听见上尉对着无线电话筒怒吼:“老鹰三号,老鹰三号,这儿有个重伤员,派直升机过来。”
刺耳的回答声从另一头传过来。夜色降临。在这个时间飞行非常危险。他们要等到天亮再飞。无线电中的声音异常冷静,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这里的雪地上有个生命正在渐渐消逝。
鲜血从阿卜杜拉脸上那个大窟窿里喷涌而出。西玛尔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该不该拿块布塞住那个窟窿?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战友坚持不了多久了。即便直升机马上到,他可能也活不了。
年轻的上尉嗓子都喊哑了,还是不停地请求着,努力说服对方。“求你了,来吧!他挺不到天亮。救救我们勇敢的战友吧。现在还不算黑。”
他接着又把所在位置的坐标报过去。
无线电里没有声音了。
西玛尔看着阿卜杜拉断了脚的残肢,伤口鲜血淋漓。他努力克制心头涌起的恐惧。他看见被炸掉的那节腿就在不远处,炸碎的腿和靴子泡在血泊中,像个陌生的物件。西玛尔唯一的安慰是阿卜杜拉此刻已经失去了知觉,疼得晕过去了。
上尉和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仿佛祈祷应验了,引擎的轰鸣声和螺旋桨转动声打破了寂静。士兵们一齐仰头张望,一架直升机从附近一道山梁上面出现了。他们开始疯狂地挥手示意,直升机慢慢降低,吹起一阵雪花旋涡。
士兵们知道直升机不会落地,只会悬在离地几?的高度,他们必须把阿卜杜拉扔进打开的机舱门里。库尔德工人党游击队说不定会看见直升机,开枪打死驾驶员。军队不会容忍对自己不利的宣传,说为了救一名受伤的二等兵,损失了一架黑鹰直升机。机上的军医冲他们大喊,叫他们赶快动手。直升机悬在原地,吹得雪花漫天飞舞,机组人员大声喊话让他们快点儿。不管他们究竟喊的什么话,都被引擎的轰鸣声淹没而分辨不清。
几个士兵从西玛尔怀里把阿卜杜拉抬起来,穿过雪花的旋涡来到直升机跟前。他们把阿卜杜拉瘫软的身体一前一后悠了几下,然后扔向舱门。 军医探出身来接人,结果没抓牢,伤员从他们手里滑落,垂直摔到了雪里。这当儿,西玛尔捡起了阿卜杜拉的那只还发热的脚,扔进了机舱。也许到医院还能接回到腿上去。
士兵们再次抬起阿卜杜拉,扔向机舱,但是又一次摔在了地上。第三次才成功,直升机随即升上空中,消失在那道山梁背后,而机上人员还在手忙脚乱地把伤员往里面拉。
西玛尔把阿卜杜拉的脚扔进直升机是出于本能。从那天以后,他巡逻时总要随身携带一个塑料袋。如果另一个战友踩了地雷,他就会用这个塑料袋装身体碎片。他知道别的士兵也要准备这么做。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们一边吃罐头食品、罐装茶,一边还享受几根小心翼翼地保存下来的香烟,他们彼此交谈,往往把内心深处的秘密掏出来同大伙儿分享。说不定到了第二天,昨夜你还向这个人倾诉衷肠,今天却要把他的残肢捡起来,塞进这样一个塑料袋里。
西玛尔彻底沐浴后放松身心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心里又想起用收音机听库尔德工人党广播时常听到的一个声音。他知道那个声音。有时候那个声音会直接请求:“土耳其共和国的士兵们,投降吧,别等到太晚来不及。快点自救吧。把你们的指挥官绑起来,交给我们。否则你们活不到天亮。”
一听到这话,刚到任的预备役军官就会一把抓起无线话筒向对方大吼:“你这混蛋,有种的你自己过来试试!”
对方会发出一阵爆笑,让西玛尔感到不寒而栗。那个笑声他太熟悉了。米摩……他儿时的朋友,他的伙伴,他的兄弟,他的知己,米摩。西玛尔听出了米摩的笑声。小时候在漫长夏日里,西玛尔和米摩一块儿躺在村子里的草地上,望着蓝天上慢慢飘过的一朵朵白云。他俩常幻想自己的未来,这个未来他们俩人愿意一块儿分享,却没想到有一天他俩竟成为殊死相对的敌人,他们怎么会相信呢!然而现在,一个是在土耳其军队战斗的二等兵,一个是投身于库尔德分离运动的游击队员。昔日的老朋友如今在战场殊死搏斗,一心要杀死对方。这种同室操戈兄弟相残的战斗已经超过了十五年。双方战死的人员已经超过了三万,包括土耳其人和库尔德人……有些来自东安纳托利亚来军队服役的年轻人,后来也像西玛尔一样驻守山区了,另一些人,像米摩,加入了库尔德分离主义游击队,对土耳其军队作战。
西玛尔一边听着米摩在收音机里发出的嘶哑声音,一边心里不能确定,如果在这一带山里相遇,他能不能举枪瞄准米摩把他击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