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凡湖水边那个尘土飞扬的村子里,玛丽陷入忧思的这一刻,远在向西七百多里外,位于亚洲和欧洲交汇处的伊斯坦布尔城里,一个有着“伊凡 库鲁达教授”这样响亮头衔的男人,在睡梦中大叫一声猛醒过来。这位四十四岁的教授知道自己才睡了不到一个小时;最近他有了个习惯,睡着后不久就会惊醒。
他从没有失眠过,也从没有改变过自己的日常习惯――一过午夜就上床睡觉,轻而易举便沉入梦乡。可是过去两个月的每个夜晚他都会惊醒,并带着相同的恐怖感觉,好像有一只黑鸟在他胸腔里振翅欲飞。这个不祥的幻觉令他心惊胆战。他试过好几种治疗方法,甚至求助于烈酒,然而却毫无起色。
他以前一直睡得很沉,一觉睡到早上八点,神清气爽地开始新的一天,如今他却疲惫不堪,心力交瘁。不管他怎么努力,一旦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从各方面看,教授似乎都没有问题:他有个美貌的妻子,在大学里受人尊敬,以评论员的身份在电视上频频露面,连主持人都毕恭毕敬地倾听他的言谈。他以前也上过电视,不过目前固定每周上一次谈话节目。从杂货店的老板到街上的过路人,几乎都认识他了。没有人在看过这位高大英俊的男子后会忘记他的相貌,乌黑发亮的头发和灰白色的胡须形成了强烈鲜明的对比,没人会忽视这位教授。
伊凡一动不动躺在沉闷的卧室里,花园里的灯透进来微弱的亮光。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恐惧,不想惊醒他的妻子。他知道自己不靠药物无法克服恐惧。
他起身轻手轻脚走进私人浴室,打开灯,灯光把里面那些昂贵的卫浴设备和斑岩大理石地板照得通亮。他坐在浴缸边上,开始习惯性地一前一后摇晃起来。
“你是个健康人……一切都很好,”他自言自语,“别害怕。这是你家。你的名字叫伊凡 库鲁达。在你床上的女人是你老婆阿赛尔。没有什么可惧怕的。今晚在四季酒店,你和妹夫塞达特还有他老婆伊拉尔,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那寿司好极了,别担心。你喝了两瓶凉啤酒。晚饭后,塞达特用他的路虎送你回家。你看了一眼电视上的闲聊节目,和往常一样,愉快地欣赏那些长腿大波的年轻模特。你知道阿赛尔不在乎。她不会关注这些事。没有理由害怕。”
然而,恐惧依旧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仿佛他不再是伊凡 库鲁达教授了;仿佛有别的人住进了他的体内。在过去的几个月,他一直从外部观察自己。
他曾经梦见去医院探访一位病人。在梦里,他进了病人的病房,在花瓶里插了一束鲜花,然后在床脚坐下来。病人穿着睡衣,坐在床上面对着他。伊凡注视着他,发现他就是自己。他,伊凡 库鲁达,在看望自己。坐在他对面正在做梦的人,不是病人伊凡,而是访客伊凡。两人相对无语。他久久凝视着他那张苍白而布满病容的脸。
慢慢地,在病人身旁又有另一个身影渐渐现形,梦中的伊凡开始颤抖、出汗。这个渐渐现形的身影和那个已经在病床上的伊凡 库鲁达一模一样。现在床上有两个人,另一个人坐在他们对面:三个伊凡 库鲁达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接着,床上的两个伊凡 库鲁达一块儿向右边扭头,动作缓慢,整齐协调,展示出他们的侧面。伊凡感到脊梁骨自上而下打了一个寒战;眼前的两张脸开始碎掉。一点一点,脸颊、嘴巴、下巴、额头依次塌陷掉落。眼睛是最后消失的。那一刻,教授开始尖叫,他的妻子用胳膊肘顶了顶他,把他弄醒了。他为此一直对老婆心存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