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今天的世界又热又快,我颇有感触:“现实环境造成专家越来越多,通才越来越少,在这个时代,还能产生哲学家、思想家吗?”许先生说:“从19世纪以后,世界上哲学家就寥若晨星,专家遍地皆是。生活改良了,我们的精神生活并没有提升,我们的眼界没有提升,我们的智慧没有提升。20世纪里,完全找不到哲学家。在美国也找不到,美国学术圈找不出几个能够思想的人。现在美国没有知识分子,只有专家。本来享受了比别人更多的优待,就有责任付出更多,可是这批人没有自觉的责任感,也没有自觉的意识。没有知识分子就没有批判,批判与创造是两条腿,有一批人创造,有一批人批判。没有批判,这个社会就静止了。所以,知识分子要有自觉。不自觉,他就以专门的学问去换功名利禄。美国的专家就是换功名利禄,换讲座教授,换专利权,换公司里的大职位。今天生存不是两碗饭的问题,是有房子住,有汽车开,有一个中等阶级的生活标准。他的标准极高,需求大,欲望大,依附在给他利益的一个团体上,需求愈大,愈不敢批评。在希腊时代,就有一批人属于犬儒,又有一批人无欲则刚。国王说:‘我能帮你做什么事?’他对国王说:‘你让开一点,你把我的阳光挡住了。’他无欲则刚,可以批判。今天,无欲则刚很难做到,因为欲太多,生活水平提高,不可能不依附。以前可以:一把锄头,一片空地,足以生活。现在哪里找锄头?哪里找空地?今天的所有职位都是大团体拥有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我想着自己的能力高,不必向你求,要自由:‘老子不干了!’能够说‘老子不干了!’这句话,你就有自主权。所以,越来越少‘老子’。我这话讲得很冷酷。”
环顾思想界,许先生不无忧思:“我们读到中国的《论语》、《孟子》,李白、杜甫,这书本上的东西,民间没有了。中国的五伦在某种打击之后不存在了,读经的人是在寻找认同,不是在寻找内涵,所以,全世界是一片价值的空白。倒是伊斯兰世界坚守他们的价值……”
针对病象,许先生追溯历史长河的源流:“孔、孟、老、庄这四个人,都是以人为本,孔孟积极地以人为本,老庄宁静淡泊、以人为本,但那个宁静淡泊是对个人的尊重,比孔孟是更为积极而不是消极。孔孟有一级一级的群体,从个人,一圈一圈同心圆,扩大到亲属、家族、邻里、乡里、族群、国家、全人类,一圈圈顺序是有次序可走的。而老庄,个人尊严是最重要的,为人顶天立地。所以,这四个人的思想配合在一起,应该对未来世界补充空白有极大意义。”
江河入海
我访问过的学者都抱有深切的中国情怀,尽管表述的方式不同,但是每一位都希望中国变好。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多次阐述“历史三峡”之说。2007年11月28日,我到美国新泽西访问唐德刚先生,此时唐先生已经中风,谈兴却浓,漫谈了半天,当我提到中国何时走出“历史三峡”的问题,唐先生兴致更高:“三峡是长江的一段,由瞿塘峡、巫峡、西陵峡三段峡谷组成,现在建大坝,江面就宽了,三峡的地质就发生变化。我讲‘历史三峡’,中国历史从古代一路走到清朝末年,到了三峡,这里惊涛骇浪,过了三峡就风平浪静了。中国历史有几个阶段,走到鸦片战争的时候,就动乱了,动乱一百八十年,就风平浪静,所以叫做‘历史三峡’。现在这个‘历史三峡’还没有完全通过,有运气的人,刚好碰上了,这是历史定命论。袁世凯、蒋介石、毛泽东都改变不了,但他们有运气碰上。中国从初民社会到封建社会,一下子到封建完了,风平浪静,那是中国民族的将来。这是我的观点,有人看透,有人没看透。这是我个人的谬论,我也不敢讲我个人就是对的。我没有想到大陆上有人同情我的讲法,三峡什么时候出口,我也不知道,通过了,就见不到惊涛骇浪,‘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