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先生对我说:“你们做的新闻是短历史,我们学的历史是长新闻。”那一年,我正对新闻充满怀疑,对历史常感困惑。一见如故之后,我多次向许先生问道,既没有究天人之际的雄心,也没有通古今之变的壮志,而是如沐春风地听一家之言。
许先生自认做了一辈子的“旁观者”,我有幸做了他一阵子的“聆听者”。在许先生的慧眼里,看见烽火连天,看见生离死别,看见牛鬼蛇神,看见英雄豪杰,看见左右摇摆,看见民主自由,看见明枪暗箭,看见妒忌仇恨,看见同情宽容,看见悲天悯人。讲者动情,听者会心,相激相荡,常常碰撞出火花。
我常想,以许先生的身体,生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可能是历史的弱者,但是他从不肯松一口劲,终成人生的智者。许先生的书名喜欢用“江”字,他的人生就如同在万古江河泛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在如椽健笔下,成了历史长卷。我在江河入海的旅途上,幸运地乘搭了一小段轻舟,听许先生指点江山,笑谈风云。
下篇 江上闲思
变是不变的常态
2006年11月8日,我第一次到南京访问许倬云先生,半天畅谈好像一场思想盛宴。
别后数月,我常在回味。2007年9月出版《访问历史》时,许先生的访问稿自然放在第一篇。在自序里,我写了一段文字,便是许先生给我思想震撼的结晶:
我乐此不疲地访问大文化人,源于好奇,也抱敬意,了解之后渐懂同情,更深一步就想让自己进入这一代人的历史世界。我的访问对象是深受五四文化影响的一代,胡适称五四运动为“中国文艺复兴运动”,那我就一厢情愿地称他们为“中国文艺复兴人”吧。这一代人成长在传统文化尚未人为断裂的时代,国学根基深厚,而其中又有不少人留学海外,经受欧风美雨洗礼。不管身在何处,他们的心灵总在高处相逢,为民主科学的思想播一粒种子,为千锤百炼的中文留一点尊严,为浮躁骚动的人心写一片空灵,真是足以复兴中国文艺的一代。然而,晚清以来,中国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此后时局的变化常常出人意表。国家多难,民生多艰,美梦多碎,变局之中,但见有人迷惘,有人痛苦,有人超然,惟无数知识人的爱国之心从未改变。许倬云认为“变”是人类历史上最不变的“常态”,通古今之变后关怀的是全人类与个人的尊严,使我如醍醐灌顶。处在瞬息万变的新时代,我丝毫不敢取笑前辈们在其历史世界中“真诚的幼稚病”,相信我的“幼稚病”也会付诸后来者的笑谈中。
就在那时,我酝酿已久的美国之行日见成熟,访问名单的斟酌遴选,许先生出力最多。2007年秋天,我如愿以偿飞往美国东部,访问了十五位文化界前辈,其中余英时、张灏、张充和、孙康宜、马大任、李华伟诸位与许先生渊源颇深。余英时先生和许先生为同年好友,赴美之前,我写给余先生的信第一句便提到许先生的引见,到普林斯顿访问余先生,果然一见投机,畅谈了五天三夜。其间恰巧许先生从台湾打电话给余先生,事后余先生告诉我,他在电话里还提到和许先生介绍的年轻人相谈甚欢。张灏先生是许先生几十年的老友,在访谈中,我发现一位是安徽滁州人,一位是江苏无锡人,却都出生于厦门鼓浪屿,后来分别向他们提起,都说是奇妙的巧合。许先生早在留学芝加哥大学期间,便通过钱存训先生认识了张充和女士,许先生夫妇喜欢昆曲,欣赏书法,对充和女士的造诣景仰不已,彼此虽然不能时常相聚,心灵却遥遥相通。孙康宜教授是许太太孙曼丽的中学同学,也是充和女士在耶鲁的挚友。孙教授从中玉成,充和女士欣然题写“许倬云谈话录”。马大任、李华伟二位先生,则是许先生热情介绍我去访问的,使我对美国的图书馆了解更深,两度进入国会图书馆,受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