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日子过得非常丰富:开刀,念书,搞民权,神学院宿舍里聊天。我过得兴高采烈,真是幸福!这是其他学校的留学生不大能碰到的。我的性格比较多面,不愿意居在一个角落里。
家书抵万金
我在东方研究所,顾立雅不觉得我应该读中国东西,反而劝我去学比较研究,我把主要的力量摆在中东。老师对我好,我在床上开刀,不能下床,约翰·威尔逊(John Wilson)到床边来教我埃及学,他的学生也不多。
我在宿舍里自己不能剪指甲,就到医院里找护士剪。伤风咳嗽了,到医院:“我病了。”护士带我到房间,让我在那儿治病,治好了病再走。我是“研究病人”,钱都由基金会出。
当然,在宿舍里也想家,每个礼拜给母亲写封信,我晓得她老人家盼我的信,所以礼拜五我一定把信寄出去,下个礼拜六可以收到。我姐姐前几年还跟我讲:“你可知道娘等你的信?礼拜六,老人家10点钟就在门口等邮差。”我说:“我知道。”我五年没有缺过一个礼拜。因为她对这个孩子出国,是很不放心的。
我的弟弟许翼云在伊利诺伊大学,相距有一百多里,他也很忙,也没有车。我第一次到芝加哥大学,他来看我。我圣诞夜进医院开刀,第二天早晨,他到病床边看我。每个学期他也会来看我一两趟。
刘鎏夫妇、钱存训先生对我照顾很多。刘鎏是台大同学,是因为李氏基金来留学读物理的。钱存训先生在国内的金陵大学做过图书馆代理馆长,在交通大学做过副馆长,后来做过北平图书馆馆员,他到美国去,是押运一批北平图书馆的善本书,从北平押到上海,从上海运到美国,怕日本人拿走,放在国会图书馆。恰好那时候芝加哥大学要找一个懂中文图书的人,所以他做了馆员。芝加哥大学的东亚馆是他一手建起来的,今天芝大东亚馆是美国的大馆。他一面做馆员,一面读博士学位。那时候读图书馆学是时髦,后来我同时代的女生,很多读图书馆学,因为容易找工作。女生到美国,首先考虑将来要有谋生之地。那时候到美国去读书,都是准备不回头的,我回台湾是异数。
韦伯理论
我在留学时,韦伯的影响已很显著。韦伯对学术界的影响大极了。很多人以为韦伯讲资本主义的起源与基督教伦理,以为是讲诚实、勤奋,他们弄错了。韦伯是讲新教对上帝的责任,可说是一种使命感。一个人能成功,即是证明上帝对你的恩宠,所以赚了钱要捐出去,回馈社会。有些资本家老早就这样做了,洛克菲勒、卡耐基就是这样。
韦伯的研究方法是设想一个理想形态,举例讲,天下没有一个人叫“人”的,每个人都是理想的人的某一种样子,没有这个理想形态的话,无法理解个别真实的人。同样,没有一个杯子的理想形态的话,无法勾画出这个杯子是什么样子。脑子里建构一个理想的东西,拿这个作为模式,来找出真实世界的特色。为了认识这个理想形态,你必须要从众多个案中归纳,才能勾勒出形态来,所以他做了那么多比较研究,勾勒出冲撞,勾勒出信仰。这个方法学比一般的实证有用。
芝加哥大学是韦伯学派进入美国的第一个据点。韦伯与马克思是两大宗师,马克思是非常好的社会学家,不要单纯地把他当政治家、革命家看。韦伯是反驳他的,但是韦伯也不是不讲经济学,韦伯一生的第一个课题是德国的土地制度。两个人走了反向路线。平心而论,马克思作为社会学家,其实贡献很大。马克思的想法被列宁曲变一次,被斯大林曲变一次,被毛泽东曲变一次,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如果兼用两家的看法,内外比较,我们会看得比较全面。